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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3
      嫁衣缝到一半的时候,宫里轻飘飘传来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说是要我去和她老人家说说话。
      叔母说,出嫁前长辈都会有这么一遭叮嘱,说些如何相敬如宾,如何勤俭持家的杂碎。
      她一边推着我去房里换衣裳,一边欢喜道:“太后娘娘还是心疼我家双巧的,不然也不会亲自来扮这个角。”
      她替我理了理衣襟,将褶拉平,絮絮叨叨地叮嘱道:
      “你听话些,太后娘娘说什么就应着。嘴也放甜些,多笑笑。听讲她老人家是最喜欢安静讨喜的姑娘的……”
      我一一应下。

      一顶轻薄的小轿晃晃悠悠地载着我由偏门入了迷林似的宫宇间,穿梭了几遭,才见了来接人的宫人。
      宫里的人似乎都不大爱说话,我向她们问好,她们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福了一礼,便恢复静若处子的淡然与超脱。
      我想,宫里规矩森严,不比家中后院一片祥和。都说祸从口出,我还是不要勉强人家攀谈得好。
      又随着那铁面老妪绕了几个弯子,才跨过了高高的门槛,来到拿出檀香袅袅的静谧殿宇。
      我立在宫外等了半柱香的功夫,里面才出来一个着鸦青色袍子的嬷嬷。不比我面前几个黑面神,脸上总归有些颜色,说起话来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和善。
      她先与那领我来的婆子吩咐了几句,这才笑着对我说:“姑娘可算来了,娘娘今早起便念叨着您。”
      我受宠若惊,本想乖乖地回一礼,但是我刚低下头,人家就施施然地走上了台阶,一面走一面说:“快进来便是。今日宁王妃也在……”她顿了顿,想来知道我平素并不与宁王妃这种重量级别的人物交好,便又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在台阶上对我解释道:“王妃是顾家的表小姐,说起来算是您的半个表姐。”
      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才畏畏缩缩地踏上了台阶。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低头站在那一面红珊瑚串的帘子前了。
      里面有两个端庄柔美的身影,正窸窸窣窣地说话。
      她们的脖颈都优雅地扬着,捧着茶盏,偶尔会有一点点杯盏轻碰的声响。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被人领着,像是孩童一样浑浑噩噩地行了礼,讲了一堆“万福金安”的废话,我只记得,太后和宁王妃的话头似乎总没有掐断的迹象。

      不知道等了多久,面前忽然清爽了许多,原来是帘子被拉开了。
      我低着头又行了礼。
      我听见一个年轻女声笑道:
      “姑妈,这便是顾家妹妹吗?”
      另一个声音,想来便是顾太后了,她也笑道:“是呢。你瞧,模样,可有几分像阿妍?”
      宁王妃道:“有几分味道,只是阿妍清减些,谁叫那丫头平素这不吃那不吃?!”
      她无故有几分哀怨:“现在想吃什么都没得了!”
      太后依旧端坐着,笑道:“这孩子,好生生分!见了哀家的面也不来亲近亲近!”
      宁王妃又和道:“过几个月就要出嫁的人了,难免害臊。”
      太后缓缓笑:“抬起头来,叫哀家瞧瞧。”
      我感觉项上人头仿佛有千斤重量,好半天才慢慢地正视前方。
      太后原来是这般模样!有着祖母一样的微微下垂的信佛的眼角。
      “这么瞧着又不大像了。”

      我与那顾家嫡出的小姐隔了不知多少层亲缘,哪里能有几分相似呢?

      太后又道:“哀家平时在宫里,并不得见你们这些小辈。一晃眼一个个都这么大了。”她喝了口茶,并不抬眼:“今儿个叫你来呢,就是和你说说话。”
      宁王妃道:“太后娘娘是怕你害怕,毕竟薛家小子那般的名声!”
      说完她掩着嘴嗤嗤地笑。
      太后笑道:“那你还笑你妹妹?!”
      宁王妃道:“我是高兴!妹妹你可别怕,外面那些流言多半是不可信的!他薛小侯是太子的伴读,如何能有吃喝嫖赌抽这样的恶习呢?!只是,脾气暴躁些罢了。”
      太后笑:“是这么个道理。”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薛小侯年轻气盛,难免行事乖戾,日后你自然该劝解些。”
      我哪里敢说我劝不了,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太后又道:
      “先前受你……”她应当是算了算辈分:“你大伯父的影响,他父子俩对顾家有些不待见,总为着些鸡毛蒜皮的事上蹿下跳。哀家与皇帝将你配给他,也是为了让薛家与顾家化干戈为玉帛。”
      我只知道答是,各种亲戚关系听得糊里糊涂的。
      “所以啊,你进了门,耳朵眼睛都要放尖一些,多留心,多在意。平时多想想,看看他的打算有没有伤了我两家的和气;如若他不听劝,你便进宫来找哀家,哀家替你做主。”
      我鸡啄米似的点头。

      宁王妃又笑道:“说起来这几日薛小侯那穷追不舍的毛病又犯了,盯着兵部的陈大人不放呢!”
      太后笑道:“这只大老虎!”
      忽然,她转而问我:“丫头,你怎么瞧?”

      天地良心,我都不认识兵部的陈大人什么的,我哪里知道该往哪儿瞧?
      虽然可以明显感受到太后对此的不待见,但是我并不敢撒谎,毕竟妄议朝堂是非可是大罪!
      谁知道太后这是不是引蛇出洞呢?

      于是我昏头涨脑地坦诚答道:
      “臣女不懂政事,但也知道严刑峻法是不当的,应该……温和一点。”

      那一瞬间,我感觉太后和宁王妃瞧我的眼神都狰狞了许多。

      “是个不成器的。”
      在我退出来之前,我听见宁王妃小声对太后说。
      4(修改)
      那次进宫给了我不小的打击。
      连着几日做梦都是穷追不舍的“该当如何”。
      我心里慌张,便去问我爹那兵部的陈大人究竟是谁,结果被爹骂了个晕头转向。
      爹说,女子想要习政,这是要反了不成!做你的女红去!
      我说,那爹我不嫁了行吗?
      怎么感觉一旦上了这个花轿就回不了头了呢!

      眼见着我坐立不安,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如往,我娘拍了板,叫我收拾行装去外祖母家住上一阵。
      外祖母家姓王,是在楚地经商的,算得上富裕。家中姊妹很多,一个个都是商户的爽利性子,相处起来不需要绕弯子,有她们陪着也许会舒服许多。

      我是乘船到楚地的。
      那天江面上有着朦朦胧胧的烟雨,轻薄的一层,笼罩着烟青色的江面。
      码头上正在卸货,赤着膀子的挑夫有抵在船舷上大声呼和的,有排着队弓着腰蓄势以待的,有蹲在江边像是水牛一般咕嘟咕嘟喝水的。
      大表姐前些日子刚找了个入赘的,梳起了妇人的发髻,随意地挥退了要上前替我姊妹打伞的婢女,自己信手拿了一把油纸伞,替我撑起来,拢着我的肩叫我看:
      “那边五艘都是咱们家的船!”
      她喜滋滋地笑道:“我和你姐夫和你外祖母商量了,明年再添三艘,那时我们家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大户了!”
      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得最多的就是院子里小小的一口池子。大些的湖也只能在有宫宴的时候,趁着黑漆漆的夜色嗅嗅御花园的水汽。哪里见过这样水天一色的景象?虽然今日天气不很好,江面上雾蒙蒙的,但是偶尔有一两只落单的黑色水鸟掠过,也是颇有味道的。
      我问大表姐可以在走江上再绕一圈吗,大表姐十分不理解地挑了挑眉:“怎么,坐了这些时日的船还没坐够?叫那些吐得一塌糊涂的挑夫听了可不得说你是闲的没事了!”
      说罢她揽过我笑道:“走罢,姐姐带你游湖去,家里新买了个画舫!”
      我摇摇头。

      园子里的湖和江还是不一样的。
      江是川,是会入海的。
      而园子里的湖,就是一个池子,一辈子就只能守着那一寸四四方方的天地。

      大表姐狠狠掐了一下我的腮帮子,说:“你个败家子!开一次船要多少钱你知道不?”
      然后牵着我的手领着我去码头:“行吧行吧,不过家里人还在等我们呢,不能太久,就找条货船走一段,遛完我们就得回去吃饭!”

      大表姐让人去收拾了条刚刚卸完货的商船,让身边的小厮和丫头去打扫了一下,清了闲杂人等,只留了几个年轻力壮的苦力在船上做些善后工作。
      虽然没有来时客舟的规整,隐隐带着股货物的尘土气息,但是当江上清风夹杂着丝丝细雨拂面的时候,还是一扫多日心头的阴霾。我虽不通文墨,但是也不然有些能得窥逍遥二字为何物。

      “京中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大表姐叹道:“我不明白那些大道理,但是我家那口子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才这么大,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要说完蛋还早着呢!”
      她又安慰我:“不过姨父的官做高了也是好的,至少以后没人敢轻易地拿捏你。”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毕竟在京中,受不受白眼与官位高低真没有什么关系。

      我正想开口,忽然江风裹挟着一阵大笑从船头吹过来。
      我们顺着江风看过去,船不很大,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船尾倚着一群汉子,大多打着赤膊。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只着单衣的年轻人。
      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模样,白白净净有点风流的样子,脊骨却笔直,一瞧便是上船没多久的新手。

      他不笑的时候上挑的眉眼看起来有点凶,但是笑起来眼睛亮得不得了。

      表姐爽利归爽利,却是个十分严厉的人,她蹙眉道:
      “怎么在这里调笑?前头订单可催得急,不说晚一天,晚几个时辰都是一大笔损失。”
      “何况年纪轻轻的,血气方刚,船头聚众,稍有龃龉怕是又要打起来。”
      “鼻青脸肿也就罢了,就怕失足落水,这江河湖海可不是家门前的小水洼子!”

      表姐迎面说教了一通,已是不悦。
      管事的忙陪笑道:
      “这群毛头小子是从阎家盐号借的人,不太懂我们商号的规矩,您别与他们一般计较,运过这波便要下船去了。”
      “咸阎王?”
      表姐闻声抬头,脸色微变:
      “我可不记得我们与他有什么来往。”
      管事的面色一僵:
      “这……您也知道,这段时间太忙了,人手不够,阎老板也是好意,主动提出只要这个时间的工钱的一半……”
      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表姐心里有了数:
      “这回儿借了人,下回还人情的时候怕是咱就得借船了吧?”
      她叹了口气:
      “阎老板现在日子过得好,但官家风向不对,要掉脑袋的才尽管和他牵连。”
      管事的有些慌乱,平日全看主子脸色过日子,突如其来这么骇人听闻的风声,让他有些悔不当初:
      “那,那怎么办?东家,东家,小的真是不晓得这些个……”
      表姐扬了扬下巴,沉吟道:
      “就近打发回去,工钱车费往全了给,就讲我们小本经营,不耽误阎老板发财。”
      这话说出去真是离“和气生财”差十万八千里。
      管事的点点头,一面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一面望着那几个小伙子有点可惜:
      “这几个小孩还真蛮拼命的,肯干。”
      表姐道:
      “若他们能熬过去,咱也不是不可以给口饭吃。”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碍于表姐神色严肃,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想来追问并不是个明确的选择。

      那边不知道身边的兄弟又说了什么惹他吃瘪的话,他跳起来就是照着那人的脑袋一下,瞪圆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孩子气。
      那些人不知为何看上去极为信服这个年轻人,围着他也顺着笑骂那个被打的家伙。

      忽然像是察觉到这边的视线,那个年轻人忽然像是鹰一样地转过头来,也不笑了,脸色绷得很硬,透露出一股煞气,吓得我收回了目光。

      大表姐见我这副怂样,对我说:“瞧你这点出息!自家的伙计也能吓到你?!”

      正说着,江面起了点风浪。
      原本无甚要紧,可是那拨汉子正在嬉闹,更有坐在船舷上正与那年轻人调笑,得意洋洋地大声呼喝。
      一个踉跄,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便要摔下去!

      大表姐这边还在教训我:
      “你这胆子,以后怎么服人?!不要说管家了,连门面都撑不住!自家的人难能和京城里的那些人精比呢……”
      见状,她瞬间惊起。
      我也吓了一跳,心里猛地一停。

      好在那个眼神凶巴巴的年轻人眼明手快,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臂膀,硬生生将他拖了上来。

      表姐面色不好,斥道:
      “胡闹!”
      说着,便命管事的将船上一干人等都叫了过来,耳提面命、恩威并施。

      而我到底不便多抛头露面,便事先躲进了船舱,偷偷看着外面众人唯唯诺诺个不停。

      训诫过后,表姐又将其中年轻人与当事人拎出来以儆效尤。
      年轻人担责任担得很干脆,但是太过干脆。
      表姐反诘道:
      “你负责任?的确你得负责任。”
      “这回你的确是救了他,但是你想想当真出了事,你负得起吗?他一家老小难道你都能养活?”

      管事的从背后踢了他一脚。
      他回头瞪了管事一眼,皱着眉头,梗着脖子,板着一张脸。

      表姐更为不快,怒道:
      “看哪儿呢?我和你说话呢!”

      “东家和你说话呢!”
      管事的啪地一下扣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好生听着!”

      他慢慢摸了摸后脑勺,莫名让人有种老虎屁股拔了毛的感觉。

      那惊魂未定的当事人总算缓过了神,上前道:
      “东家,这回千错万错都是小的错。他原本还劝我留神着点,我仗着平素爬上爬下,身手不赖这才……”

      表姐打断道:
      “你们是阎老板的人,原本不该由我来说这事。”
      “我不管你们听谁的,上了这船就得听我的。”
      “你们有几个能耐,能担起什么责任?不要以为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大丈夫气概了!万一出了事,我告诉你,你担不起!”
      ……

      表姐不是书香门第,不怎么讲究词句,讲话听起来格外刻薄,什么市井上的话都能信手拈来,硬生生把管事和被救的人说得羞愧不堪。

      她乍听起来有点不依不饶,认是错,不认更是错。
      但归根结底在一个态度上。
      但是这个年轻人这么骄傲的样子,总感觉不太妙。

      “今儿这事儿,下不为例,但是东家……”
      年轻人沉着脸,道。
      我想了想,稍稍拉开了点舱门,小声对表姐说:
      “今儿这事,下不为例,但是姐姐,船上也该定些条文规章了,杀鸡儆猴到此为止便好——他也未必是不当回事儿,想来如今也是明白要紧利害了。”

      “是是是。”
      管事的也应道:
      “东家,这小子就是脾气暴,嘴里不饶人。但是吃的少,干得多,平素里也讲义气,大家也都爱和他玩乐。他年纪小,平时和他们哄惯了,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

      年轻人闻声抬头。
      余光瞥见,我往里闪了闪。
      他沉默了片刻道:
      “东家,不识抬举,有所得罪,还请勿要见怪。”
      “今日的事情若有什么追究着我一人便好,当真绝无二例。”

      大表姐不动声色地看了我所在的船舱一眼,点点头。
      “我自是不与你计较,”
      她有些严肃道:
      “今日训诫,也不过是让你知晓,不要自以为是,于人身家性命的事情,万万小心谨慎而已。”

      他应了,但随即又不甘示弱道:
      “东家的苦心我明白,只是也希望下次东家训诫的时候,不要仗势欺人。”
      他认认真真地皱着眉,不大服气。

      我姐揉了揉眉心,犹豫再三,压下火气,语气弱了一半道:
      “我平素不喜压人,今日言语粗鄙是我不对。”
      “但是,”她话锋一转:“我们做生意的来的都是客,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总是这样硬碰硬是万万不能的,不拿干活的人当人的东西是多了去的,你能一个一个地顶过?!”
      他低了头:“是的,知道东家您讲道理,我才和你说明白的。”

      我姐脸色闻言这才缓过来一点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那年轻人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
      “今日惊扰了东家们,也合我不对,您要罚下去知会一声便好。”
      姐姐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利索的离开了,留下姐姐平白无故被反客为主后的一脸憋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听见那个差点掉下船的倒霉蛋小声道:
      “……我错了,平日里……都没……今日真是阴沟里翻船……”

      后来下船的时候,想想姐姐的爆脾气,秋后算账也不是不可能,便叫了管事的,好说歹说叫他在中间好好活动些才罢。
      大表姐说我心肠软到没出息,我也认了。

      毕竟后来去外祖母家吃了好些商队走南闯北带回来的好吃的,被她骂的这口气很难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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