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如望》夜遥

4、第一章 如水赴壑 4

　　就这六个字说出口的功夫，戈十二掌中玉玦发出的响声变大，不用凑近也能听得十分清晰，玉鸣声悦耳异常，叮叮咚咚之间竟然还有种一鸣一和的感觉。
　　戈十二脸色铁青，手力攥紧手掌垂下手臂，被衣袖半挡住的拳头里，玉鸣声顿时消失，看着几名手下，他咬着后槽牙低语：“哪来的！”
　　手下赶紧拱手回复：“前些日子收到线报，贺兰山马匪一片云潜至京畿一带，似与西北军军械丢失案有关，属下等追踪此枭，于今日在京城以西大驼场将其抓获。一同受擒的还有一名女匪，此物正是女匪随身所携。”
　　戈十二在情绪如此波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微皱着眉似在思忖又似在疑惑，半刻后吩咐将这一男一女两名马匪带至二堂，他亲自审问。
　　黑脸姑娘从来没有被这样捆绑过，两条胳臂很快就不是自己的了，过了一会儿她和同时被捆住的年轻男人就被人架起来，在一间很静雅的园子里穿行过数道门廊，然后扔在一间不大的厅堂上。厅堂中摆着一张黑色书案，案后坐着个面黄无须的中年男人。
　　黑脸姑娘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忍住两条胳臂上的酸麻，努力地坐了起来。倒在她身边的男子因为是马匪，惧其悍勇，不仅双臂，就连两条腿也被牛皮索扎束着，动弹不得。她愤恨地看了年轻男子一眼，一边恼怒一边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是不是自己露了形迹或是被误认为是某人的同案犯，这才会被抓回汉阳城？
　　年轻男子皮肤黝黑，一望而知是西北荒漠里被太阳晒出来的肤色，他双颊与下巴上覆着一层青黑的胡茬，鼻子又高又挺，眉目间却有些难掩的清秀感，年纪不会太大，但绝对是经历过一番风霜砥砺的人。
　　年轻男子在这种境地下还能微笑出来，他看了看黑脸姑娘，仰起脑袋对坐在书案后头的戈十二笑道：“抓我就行了，她是个路人，我不认得她。”
　　勘司里的人从来没见过戈十二的笑容，这位掌印太监论起品级来不过是七品，比起汉阳县的县令大人危居安还要低上一级，不过他手里掌控着勘司，就等于是捏住了朝堂内外很多人的脖子，整个卫国上下没有人敢轻视勘司里这位小小的七品太监。
　　戈十二的视线全停留在手里的那块玉玦上，听了年轻男子的话，便把视线往黑脸姑娘的面上撇了撇：“贺兰山，一片云，不在你的地界上发财，来我卫国汉阳有何贵干？”
　　黑脸姑娘猛地扭头又看了年轻男子一眼，她虽然平常极少出门，可关于盘踞在西北边境贺兰山那一带的悍匪一片云的传说，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在想象中那应该是个貌似张飞一般的莽汉，谁成想是个长得颇有几分好看的年轻男人。她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撞见这么一位丧门神！
　　年轻男子垂眸笑笑，笑声里有几分无奈：“一路上跟你的手下打过几次照面，我说过好多回我不是一片云，你们非不信，我也没办法。”
　　戈十二‘哦’一声：“不是一片云，那么你是谁？”
　　年轻男子继续无奈地笑：“我所有的东西都在你面前放着，你还来问我是谁？”
　　戈十二将玉玦收回袖袋里，缓缓从面前的书案上拿起一串大小不一的铜印，这些铜印上都裹着厚厚一层绿锈，用一根结实的牛皮细线拴在一起。拿起一枚铜印，蘸了印泥往书案上的笺上盖去，印出几个斑驳的字样：四十一府骁猛二团。
　　再印几枚铜印，上头刻的内容大同小异，全都是第四十一折冲府下辖骁猛骑兵团的中低级军官的官印，数一数有二十一枚。
　　将这一串铜印扔回书案上，戈十二说话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动：“这些都是你的手下亡魂？手上沾了我卫国将士的鲜血，还要留着这些拿来炫耀？”
　　年轻男子咬牙忍住腰间箭伤的疼痛，费力地扭着脑袋盯着戈十二：“景肃三年，卫国折兰军与铁勒国交战，折兰府下辖第四十一折冲府骁猛共七支骑兵团奉命出击，因军机泄露，两千一百余骑深陷敌境，既无援兵也无退路唯有死战，战死者大半，余一百六十二人被擒，后发往牧场为奴。我在牧场苦熬三年终于逃了出来，一同被擒的人将及死绝，这些铜印是同袍们死后留下的，费了很大的功夫也只能找到这些了。”
　　戈十二眉头微皱，景肃三年，也就是七年前的那场战斗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从折兰军中报至京城的军报里似乎没有提到过超过百人的战损，怎么会有超过两千人的骑兵整建制被灭？
　　“既然逃得性命，为何不返回折兰军中？又为何会与贺兰山中的马匪为伍？”
　　年轻男人嗤笑起来：“大人若是可以亲至贺兰山，见到那帮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弟兄，就不会有此一问了。景肃三年的战斗中折损的又何止是我骁猛骑兵团？奉命上战场却被送作炮灰的生死弟兄何止万人，刀丛箭海底下逃生的人怎么敢再返回折兰军？折兰军驻守的边关想要挡住的不止是铁勒柔然等国，更有我们这帮身负血海深仇的人。”
　　此言一出，整个二堂上除了端坐不动的戈十二，包括坐在地下的黑脸姑娘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色变。黑脸姑娘死死盯着年轻男人，戈十二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也盯着那张约摸有几分熟悉感觉的脸：“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年轻男子深吸一口气：“折兰军第四十一折冲府骁猛二团致果校尉水之陌。”
　　书案边分列两厢的勘司衙吏们纷纷对视，戈十二也难得地露出些微异色。水之陌是武陵王云铸在十年前送到折兰军去的心腹，原本前途远大，可惜命不好，从军三年后在边境的小摩擦里丢了性命。
　　水之陌还有个堂妹水之湄，虽说有东宫的人在压制，水之湄被掳的消息没有扩散开来，但勘司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消息。不仅如此，武陵王是被一名假扮成水之湄的刺客刺伤，这一点在勘司里不是秘密。
　　提起水之湄不由得让人感叹，这个姑娘命有些苦，她原本出生豪富之家，水氏堪称是江南首富，她的父亲水涵天资聪颖考取功名，年纪轻轻便官运亨通，可是在担任两江两淮盐务巡察御史的任上莫名病逝，不久后水氏位于江州的芰荷山庄被一把火烧成白地，水之湄的母亲惨死在火里。
　　十年前的这一把火烧得皇帝震怒，彻查之下牵连出了六皇子燕王，继而就是那场引发朝堂动荡的谋逆案。
　　后来水之湄被水涵的挚友武陵王云铸接进京城并收为义女，当时还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谣言，风传水之湄是云铸与水夫人私通的结果，这个小姑娘不应该姓水，其实应该姓云。
　　可能就是看在故人的情份上，武陵王送水之陌西去从军，没成想他死在边疆，又没成想他其实还活着，更没成想他在几年以后带着奇冤回到了京城。
　　所有的没想到，都不及最后的没想到，水之湄到现在还不知所踪。最让人唏嘘不已的是，可怜的水之湄还是个瞎子，自小患上了眼疾。一个十七岁的武陵王府里娇滴滴的小瞎子被人掳走了这么些天，她在土匪窝里会遭遇些什么，让人不忍心细想。
　　她应该不会想到，走了十年盼了十年的哥哥终于回来找她了，但是又找不着她了。
　　戈十二再次看向书案上那一串满是绿锈的铜印，没有人注意到黑脸姑娘低垂的头，和从她眼中滴在地面上的泪水。
　　黑脸姑娘被缚在身后的两只手死死地握紧，指甲完全掐进肉里，她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才能不让自己很明显地战栗。她绝不能在这里暴露自己。
　　说是这么说，戈十二当然不会立刻就相信这个自称是水之陌的人，年轻男人被押回牢房，两侧的属下也被摒退，黑脸姑娘被单独留在了二堂上，与勘司掌印太监相对。
　　对于戈十二来说，七年前那场战斗的真相远不及他手里这块玉玦重要，在寂静的厅堂上，他久久地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这块玉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地下的黑脸姑娘因为双臂的痛楚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
　　戈十二握住玉玦站起来，绕过书案，缓步走到黑脸姑娘面前，蹲下身去，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地托起黑脸姑娘的脸，象看玉玦那样专注地看她，良久之后收回手，果然看见了食指指腹上明显的黑迹。
　　他的手只轻轻一挥，黑脸姑娘双臂上绑着的麻绳便断裂开来。血液突然涌回被捆了很久的双臂中，那种麻痒酸痛的滋味让人几欲发狂，在黑脸姑娘下意识拢起双臂的时候，戈十二一把揭去了姑娘头上包发的头巾，她一头已经有些凌乱的头发猛地披散开来，象一幅暗夜般的丝缎。
　　戈十二有些看傻了，他此生见过的所有头发里，这应该是最美丽的一幅。他情不自禁抬手托起一绺乌发，让它们在他指缝中穿行，比最可怕的梦魇还要可怕的香气从这些发丝间泛起，掌印太监皮肤有些古怪的脸上掠过一阵又一阵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的表情。
　　这绝不是自然可以生长出的头发，想要拥有这样的头发，普天下只有一种办法。虽然时隔多年，只要一想起当年的遭遇，戈十二还是忍不住想要呻吟，好在他及时用一声叹息掩盖住了自己的脆弱，再看向黑脸姑娘时，目光里竟然多了些怜惜。
　　原来二十五年前的恶梦还没有醒。
　　戈十二依旧蹲着，托起手掌，让黑脸姑娘看见玉玦，也听见了从玉玦上发出的琳琅声响。
　　黑脸姑娘先是不解，继而有一股血猛地冲到了脸上，刻意涂抹的黑灰也盖不住她面色的潮红。她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看一眼玉玦再看一眼戈十二，耳边的琳琅声很明显地从两个地方发出，一处是戈十二掌心里的玉玦，另一处……
　　戈十二明白她的困惑，他轻抿着嘴唇，探手入怀，取出一物也托在黑脸姑娘面前。
　　两只布满了伤痕的手掌上，躺着两只一模一样的玉玦，光线并不算十分明亮的厅堂里，它们通体发着淡淡的白光，彼此映衬着，也彼此呼应着，似是在以同一频率共振，将白光晕成小小的一团，光晕中，两绺玉声宛若汇聚在一起的两条小溪，欢快地缠裹在一起，流向远方。
　　黑脸姑娘脸上的泪水把黑灰冲开，露出一道一道的莹白皮肤，隔着一片泪光，她不敢相信地望向戈十二：“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