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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玉笛 ...

  •   夜色朦胧,皓月当空。
      沈南弦定定地看着谢忘尘圈出来的那个名字,神色恍然,一言不发。
      ——韩孜。
      那个方才见过的将军,年近五十,鬓染微霜,面色平和。
      谢忘尘叹了一口气,淡淡道:“此四人共事多年,彼此性格习惯摸得一清二楚。他清楚李轲蜀的性格,自己不用问这种增大嫌疑的问题便可以坐享其成。罗成华不善言辞,极少发言,只在至关重要的事情和自己不明白的问题上会发话。韩孜此人不简单,看得出你才堪大用,天赋异禀,也认定你会发言。但是以防万一,他会先起个头,你便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提出自己的见解。而同样的,罗成华若有疑点会提出,这一点的几率是算不出来的,但也不重要,罗成华说不说话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沈南弦转念一想,便已经全部都明白了:“他的宝押在李轲蜀身上,自己只需要等着李轲蜀提出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谢忘尘点点头:“李轲蜀性子直,但作战一向周密。他不会容许计划里有漏洞,只要他发现了漏洞就一定会说出来。”
      沈南弦又问道:“那依你所见,眼下应该怎么办?”
      “韩孜未必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方才可能起了疑心,但并未笃定。只因我作战有时不会循规蹈矩,会上卖的那个关子会令他注意,却短时间内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也无法确定我已经知晓他是戎夷人的内线。”
      沈南弦将那张宣纸叠好,借着烛台的火光一把化为灰烬:“韩孜同定北公共事近二十载,应当是近来才成为戎夷人内线的吧?”
      谢忘尘赞赏地点头:“聪明,准确来说就是在我接管北疆防务之后。原本是接到北疆几处城池守将的密报,称近来与出城与戎夷交战有奇怪之处,似是作战计划被戎夷人提前知道了。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戎夷人的内线究竟是谁,能提前知道几千上万人这种规模的军事行动的人也就是北疆的高级将领十余人。后来临北铁骑也出了类似的事情,我才怀疑到了那四个人身上。经过我自己的推测和一些蛛丝马迹,最终锁定了韩孜其人。他倒很狡猾,几乎滴水不漏。就在出征前几天,我截获了他给戎夷可汗的书信。”
      谢忘尘神色冷峻,对沈南弦道:“同我所想如出一辙,戎夷可汗留在那里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说过的,轻敌;二是有他做内应,心里有了底。他们可能以为之前被老头子打败是没有内应,所以有了内应也就胆子大了。当时我心里就有了一个请君入瓮的计划,才会留下董之承去忽失温做后手。在月牙岭分兵之时高级将领们都是知道的,不过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董之承是去忽失温。所以他给戎夷可汗传达的消息也是假的。”
      沈南弦闻言神色稍稍缓和了些,接着道:“那戎夷可汗现在最可能的动作,就是原地不动了。不过他也可能夜袭之类的,大规模的几率不是很大。”
      谢忘尘淡然一笑,笑中带着遗憾和惋惜:“小殿下啊,生在皇家真是屈才了。”
      此话不假,以沈南弦的才能,若是不生在皇家,文韬武略,必成治世之能臣。既可治国成就一段盛世,又可挂帅征战四方。
      只是可惜了。生在了皇族,既然当不了皇帝,便只能一辈子被人猜忌,被压制,被关在不见光的囚笼里。沈南悠容不下他,延康皇帝顾忌他的才能,为了稳固皇位纵容沈南悠为非作歹十几年。就算有父子情,也被十几年的冷漠与黑暗吞噬得若有若无。
      他自母亲去世后就是孤身一人,孑然一身地苟活在这世间,了无牵挂。被禁锢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暗无天日。周围的种种一切都在磨炼着他,一个人寂寥十余年,读书练武皆是起早贪黑,日夜不辍。
      无数个清晨,东方霞光初显,他已在殿前院中练剑。自此练就一身精湛的武艺,与谢忘尘几乎是齐头并进。
      若无孑然一身空寂寥的那些年华,或许他也不会成为大才槃槃、文武双全的宸王殿下了。而是一辈子苟且偷生,做个闲散王爷,甚至归隐避世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临京诡谲云涌的暗夜之中,人人自危,人心惶惶,没有人知道自己第二天会不会死于朝堂诸事之中。那个孑然一身的少年,独自一人在暗夜中苦苦挣扎。他要出去,他要见到光,他不要被吞噬于暗无天日的黑暗之中。
      那是临京,大魏的都城,无数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威震四海八方宾服的泱泱大国,都城金碧辉煌繁华似锦。不知有多少人,来自四海八方,是多么地向往这个地方。
      但是又有谁知道这盛世之下的暗潮呢?朝堂争斗,是刀尖舔血虎口拔牙的事情。彼此勾心斗角互相争斗,只是为了虚无的权力。没有人知道自己第二天会不会被黑暗吞噬并同化,亦或者是成为这暗潮的殉道者。
      那个少年对这些无数人渴望的事物全然没有兴趣,他不愿意掺和进去。他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抛弃的棋子。
      他于黑暗之中踽踽独行数年,终于得见天光。
      母亲离世后,他只见过两束光。一束是二哥沈南沛,另一束是小公爷谢忘尘。
      不知道多少人在这暗潮中迷失了本性,抛弃了曾经奉若神明的道义和良知,变得面目全非。
      但他没有。
      他长于暗夜,却不似暗夜。
      他从始至终,都是刻在骨子里的那个少年,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
      “忘尘,其实你也感同身受。”沈南弦突然道,这句话令谢忘尘愣了一瞬。
      沈南弦望着他俊美如白玉般无瑕的面庞,释然一笑道:“定北公谢家,又何尝不是父皇的心头大患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一点,谢忘尘清楚。功高震主,古往今来一贯都异曲同工。皇帝心头最忌惮的,往往不是外敌,而是功臣。
      放眼大魏,“功高震主”四字首当其冲的就是定北公谢家。手握三万临北铁骑,镇守北疆。整个北疆驻军四十万,虽是各自为主,却也听从北疆总镇的调令。
      不过谢家忠心耿耿是有目共睹的,纵使皇帝忌惮手中的兵权,却也没什么太好担心的,况且他们若是真的造反可不是好玩的。也正是如此,皇家同谢家一向交好。
      这一年皇权与兵权之间的冲突缓和了些。也是因为谢廷为了不至于将来落得全家结局凄惨,再加上自己病重,上了一封奏疏。
      奏疏洋洋洒洒,只有一个意思:我愿意分权,陛下你也给我们留了好下场。我老了,精力有限,愿意将总镇的权利分些出去。只在出征之时能调动北疆大部,平时落得个监管的事情,管管临北附近几万人就行了。其他的都交给驻军将领和驻地守将吧。
      这样一来,谢廷便不会动辄调动上十万人,只愿意得个清闲自在。虽然他手中还有兵权,但相比之前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退步了。眼下他就只用管管临北铁骑和临北周围几万人,其他的交给各地的总督、将军等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汇报一下,他做定夺。
      如此这般,延康皇帝自然乐意。此前几乎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虽还有一缕余烟,却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沈南弦就封临北了。
      他知道谢廷时日无多,谢忘尘虽然文韬武略才高八斗,却也还年轻。况且谢家权大势大,手上光是临北铁骑就够他喝一壶的,自然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所以他和谢廷一样都希望沈南弦与谢忘尘交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这同时也给沈南弦找到了定北公谢家这个极其厉害的靠山,将来便不至于死于非命。
      延康皇帝和谢廷心里都明白,相安无事是最好。
      昔日延康皇帝还是东宫太子之时,与一些世家子弟交好,其中最好的几个朋友里就有谢廷。只是二三十年过去,天下早已今非昔比,他们也回不去了。现在他们都必须为自己的家族和地位考虑,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了。
      谢忘尘叹了一口气:“都是有苦衷的人,越往上走就越要冷血无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也不愿意妄自评头论足。”
      他抬眸望着沈南弦,眼中满是坚毅浩然:“我只知道,我姓谢,为大魏守北疆是我毕生的职责。”
      沈南弦听了这句话过了好久都没有再回答,面色沉重又好似有着些隐晦的心酸。半晌才低声道:“忘尘,夜深了。”
      谢忘尘点点头,沈南弦转身出了他的军帐。

      躺在自己的军帐里,沈南弦却是辗转悱恻,难以入眠。
      他翻了个身,然而脑海里全是方才谢忘尘的那句话。
      “我只知道,我姓谢,为大魏守北疆是我毕生的职责。”
      明明未及弱冠,还是翩翩少年郎。若是换了临京的那帮人,大部分十八岁时还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年纪。沉迷西湖歌舞,乐不思蜀,温柔乡中沉醉不知归路。
      他知道谢家忠君爱国,延康皇帝又怎么会不知道。然而知道又怎么样,在皇帝心里从来就没有永远的信任,更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明明认识才几个月,听到他说出这种话还是会忍不住心疼。
      在那谢家小公爷潇洒不羁的外表下,是一颗盛满家国天下的心。
      忽而,他听到了一阵笛声。
      笛声悠扬动听,虽声音不大,却扣人心弦。一曲《折杨柳》,恍若来自九天之上的神佛之音,音韵动人悠长,夜色中流转。
      若是军中士卒听到了这笛声,心中难免会起思乡之情。但沈南弦不一样,他没有家。临京只是他名义上的归处,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那里没有可以让他思念的人和事物。
      沈南弦悄然起身走出了军帐,循着那笛声而去。
      草原一望无际。军帐之前,黑衣少年长身玉立,手中玉笛缀着素色的流苏。
      有几个巡夜的士兵听到这笛声甚至红了眼眶。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沈南弦静静站在自己的军帐前,看着不过几十步之遥的他。
      月色之下,少年、玉笛、风景,美得如一幅淡雅而意境深远的水墨画。然不失塞北潇洒豪情,苍劲有力,挥毫泼墨。
      他深夜吹笛《折杨柳》,想必也是想起了亲人吧。或许是临北的谢廷,亦或者是临京的谢忘昔。
      看来这一夜,难以入眠的不只是沈南弦一个人。
      忽而,笛声一转。从《折杨柳》转到了一曲舒缓动情的曲子,听来不觉令人安神清心。
      沈南弦定定站在那里看了一炷香时间,又躺回了行军床上。令他惊奇的是,有谢忘尘的笛声相伴,他竟很快入眠,一夜安睡。竟连那笛声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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