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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番外 多事之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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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我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好友,你从北国带回来的雪花回到阿尔卑斯的南面后就化了,滴在你灰珊瑚一样的围巾上变成眼泪的痕迹;很快它们又在春光下无影无踪。我手上拿着一本诗集,诗集的诗大多是在赞颂春天,而你到了,春也到了。你拖着那个三十年前用到现在的皮箱用钥匙打开家门,那里面装了少量旧衣,而你从中取出一条崭新的手打灰色围巾。你并未说明它的用途,只是将它收进我们的衣柜中;而我只看了一眼。我猜想那是你心血来潮买回的纪念品,你真的是一个很念旧的人,旧到你很久没有为衣橱增添新衣,除了奎敏到我们家之后。可是以后不再有这个机会了,衣服没有再增加过,你买回的那条新围巾也永远锁在暗处。你一脸倦容,对我说让开,你要睡一会。
我同意了,侧身为你在客厅间让了一条路。可我想起那时你的手指还纤纤如一梢抽芽春枝,如新生的婴儿的肌肤那般细腻,那是你活着的第三十个年头整,还没有奎敏,还没有你的继位者前来夺取你的时间之时(或许只是我不知道你真正和他展开交往的时间),你伴着鸟鸣于晨光中苏醒,发出轻轻的哈欠声。你坐在壁炉旁翻开春天的颂歌,天光正好似从你的眼睫前扫过,一点细碎的光影投在你苍白的面颊上,显得你还是那般困倦。我以为有着自昨晚到清晨刚燃尽的余温的壁炉能够将你垂下的衣角灼烧,而你只是提了提衣摆,就好像你看见的描写解冻河流的诗句能将你从接下来可能燃起的烈火中解救。你便是这样接受着近处的远方的如大西洋海面上泛起的璀璨金色的或更远的挪威人入冬前会烧起枯枝的那般火焰熊熊燃烧,你的身热烈如火,你的心却能容下那些雪花。
那时我想我只是个粗人,我别扭地学着人间诗人的诗句,却从心底不认为我会有用上它们的一刻,就如宝藏被尘土埋没,它们一点点在我的记忆里消失;我以为是我不在意。也因为你会问,你发展了新的爱好吗?如果是那时的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笑着回答你“我只是也开始了我的阅读”,但多年以后我又是从多年以前那个如梦如幻的早晨醒来,春鸟报哨,透明的光是残留在天空星辰的泪水;我拥抱着你我曾拥有的一切从我拥抱着你的梦中醒来,但我早已一无所有不是吗?我惧怕了那个有关于爱好的问题,就像我多年前选择了回避那样,你不再知晓我的秘密,而我也在现世这残酷的春天里失去了一切,在梦境的虚幻中我却还可以与你在你燃尽前的余温中贪欢。我已苏醒。我从春寒料峭中醒来,而眼泪留在昨天。我端起昨夜停电停火而在客厅的桌上尽职发出光明的烛台,幻影中的火光在我的动作里摇曳,冰冷却始终不灭。
我开始出现幻觉了,我会认为你仍然还坐在壁炉旁(实际上它始终只是我的想象,已经没有人会在电力的时代在城里用壁炉了),在读着你那本丢失了封面的诗集。我开始听到你读着神灵花园里的清泉与奇花异草、太阳的车轮匆匆在天边留下一道道火印,我又听到你读月升月落,从林间四面涌起的雾气将月光留下的幻影遮蔽;我想我又搞错了什么,你念得太大声了。此时此刻,我的四目分明清明,却抑制不住头脑空空。我的幻影也投进壁炉被燃烧,柴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我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在冬日的树林拾过柴火了。
只有此刻我才觉得我已像个正常人衰老,这多事之春打扰了我,使悦耳的鸟鸣在我脑海中盘旋,却变不成鸽子的形状。看来我的想象力也匮乏掉了。但我还能想你若是留到今朝,见我一头老去的长发,你会怎样戏弄我嘲笑我?生之何哀。死之何哀。我准会笑着不言不语,我不擅长回应你,使你总好像在自言自语,然你不曾在意。
有一个春天你又从雪国回来了,你乘坐飞天的机械巨鸟飞跃长空而来,像一片雪花轻盈落地。你脱着外套,不曾意聊到你看护的孩子。他太能折腾了。你说。希望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你如同耶稣紫水晶一般的双眼狡黠闪耀。
他是你的继位者,有一年的复活节他也如鸟儿一般飞来落在你我跟前,带着他笨重的行李蹒跚着步伐进了我们家。这可怜的雏鸟与你一样与家人失散,正委屈巴巴想投入你怀中向你求取安慰与温暖。你却不留情面将他赶进他的房间。我听到他大叫,这太不公平了。
他大声囔囔,是的,如今我也想这样对你囔囔,这太不公平了。我看到你带领他熟悉家中的一切,恍惚如当年我们在布拉格第一次拥有一套小房子,我带着你熟悉这狭小天地。我说,你还记得一年前那场糟糕的旅行吗?
你微微蹙着眉,暗淡灯光撒了你一身,记得你说,你并不反对我将你的行李搬入我的房间。
于是我用了一个半夜在家里第一次这么认真听你的呼吸声,我的心在辗转,为着一点不清不楚的喜悦又为着一点无比明了的郁闷。那时灯影散漫,一片片羽毛状的光落在我俩中间,我不敢睡。你知道吗?我现在还不敢先于你睡去。终有一天我会看到这样一个幻影,那些羽毛将你托起了,蓝色的月光照在你脸上,寂静之声成为你的坟墓。我亲爱的朋友,我是做着这样一个噩梦与你同眠。
我就像重叠了时光,半夜你的继任者来敲我们的门,他询问着你有一批需要你处理的紧急公务是否现在处理。我真气愤!明明你已经卸任,但那个小毛头仍不依不饶干你清净。
于是你用了另一个半夜早早离开我,我说过我现在已是神志不清,我辨别不出你出门后走向的是何方。你可能在幽暗的审判庭可能在清晨灰蒙蒙的厨房还可能是披上最后一夜的月光,与露水兼程永远离开了我。你知道吗?当我老去,我仍在如何失去你的窝囊的回忆里痛苦,我始终在想至少你离去前的最后一刻,你是需要我的保护的,但我无法兑现。你不让我兑现。无数个夜晚的月光无数次认真聆听你的呼吸声无数种散漫的灯影在你身上重合,你变成了最初我憎恨的样子,最后我无法想象的样子。你呼吸残破,不再有狡黠的目光,你看着我,你不再看着我。无数现实最后重叠成失去了你的我的模样。你不在了,你那天温柔地低下头,对我说,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黎明在今夜将会来迟。我恍惚间好像感觉你柔软的双手放在我耳边,放在我脸颊上,Good night,我对你说,想起属于你的那首诗:
他从远方来,
在树枝上舞蹈。
朝露与鸟儿合奏,
为林间唱来初阳,
那水中的泡影,
究竟是你的影子,还是
石溪的水,
来得更清澈?
他在清晨漫步,
牧野之风吹拂草木低头,
片片残雪祈求春之火焰宽恕,丧钟,
哀歌与舞蹈共同跃起。
无助之灵在无名诗集上
尖叫扭曲,好似你从天堂回来,
想要带走这本把我困在你灵魂里
那喧嚣的诗歌,被唱诵,
惹我一阵哭泣。
权贵怀满鲜花,
智者的地穴不乏后继者,
一切幽冥自有终归。
谁又来安慰我的灵魂,这无心人,
哪怕是在梦中点起爱之火,
容你的足尖在红台上翩翩起舞。
你的幻影波光摇曳,
要趁着月色散去,
而窗外已然悄悄春色满园。
你从树枝上飞走吧,
带走那舞蹈,
连同我的心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