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世界末日红旗手

4、朋友

　　梁意拧巴着眉毛，盯着那个句号盯了半天，才回了个问号过去。

　　没指望对方立即回复——因为从昨天的聊天得知，她是名纹身师，日常是有了预约才去工作，而且预约通常是在下午或晚上，也就意味着这会儿她应该还在呼呼大睡。

　　但她刚想把手机塞回兜里接着刷牙，屏幕就亮了一下。

　　LY：‘想看看你睡没睡。’
　　梁意咬着牙刷空出手打字：‘然后呢？’
　　没然后了，她间隔良久才接了句别的：‘下来吃早餐吗？’
　　‘我饿了。’

　　后一句很像是前一句的附加解释，梁意盯着聊天界面，嘴角划开的笑容或许自身都没察觉到。

　　出门前路过客厅摆着的落地镜，照见全身，灰色毛衫和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帆布鞋很旧，低马尾蓬松而枯燥，一条驼色的围巾相当没有艺术感地缠绕着脖颈，看上去单调又土里土气——梁意这才惊觉，自己简直就是只丑小鸭。

　　丑小鸭立即就要钻进卧室重新梳妆打扮，可临了她又想起，自己那衣柜里清一色的黑白灰，款式老旧，几百年没有跟上过潮流。且她也没什么口红化妆品，洗漱台除却一只杂牌洗面奶便寥寥无几，对比部分同龄的俏丽女生来讲，简直寒碜地可怕。

　　她终于意识到，她就是再怎么捣鼓，也无法眨眼之间化身白天鹅。

　　现实不是童话，没有南瓜马车，希冀破灭，丑小鸭心灰意冷，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丧气恹恹地出了门。

　　只是站定在301门前时，她将自己脖颈上那条有些脱线的围巾扯了下来——她不太想在林仰面前显得穷酸，而似乎这条围巾就是穷酸的象征。

　　抬手正要扣门，门却吱呀一声拉开，林仰鲜活的目光落在她素面朝天的脸上，又落到她那段纤盈的脖颈，耳鬓的少许发丝勾着颌骨，像清澈的湖水，又像春日的海棠。

　　“你来了。”林仰将怀里的蓝猫递给她，“先帮我抱一下，我穿鞋。”
　　梁意有些惊讶：“你养猫？”
　　“很奇怪吗？”她笑笑，“它叫梦露。”
　　梁意刚挑高了眉毛，林仰就笑：“对，玛丽莲梦露的梦露。”

　　白冠了一个如此性感妩媚的名讳，梦露实则就是一只又憨又懒的大肥猫，走几步路就焉儿吧唧地趴着人裤脚要求抱抱，连进食都得人端着饭碗伺候。

　　梁意怀疑梦露极可能是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转世的。

　　不仅纨绔，大肥猫梦露还是个养不熟的喜欢移情别恋的主，和梁意相见不过半个钟头，就全然抛弃了它的铲屎官，转而投向了梁意的怀抱。
　　两爪子时不时蹭蹭她的脸，时不时又窝在她胸口处耍一会儿流氓，模样亲昵地活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对于猫猫狗狗梁意并不排斥，或许还能称得上是喜欢，只不过自来熟的梦露表现得太过热情，她有些招架不住。

　　林仰看着她低下头颇为无奈却又好脾气地劝梦露松爪，赶紧吃它的食儿，轻言细语好像对方真能听得懂她的人话似的，林仰笑了下，说：“它喜欢你。”
　　梁意被梦露又亲又蹭的弄得有些尴尬，好不容易才将它扒拉下来，得空咬了颗鱼丸说：“我看它只是想占我便宜。”
　　林仰轻笑出声：“跟它主子一个德性。”

　　还未等梁意从这句好似自嘲的话语里体会出点什么意味来，林仰就又问：“你待会儿要去上课吗？”
　　“嗯。”梁意扫了眼表：“九点钟。”现在八点四十，快了。
　　“那赶紧吃吧，我去结账。”
　　“哎…”梁意压根拦不住她。

　　昨天也是她付的钱，梁意当即边吃边掏出手机给她转了笔账，但她知道她大概不会领。

　　她们好像自此成为了邻居外加朋友，虽然平时即便碰了面交流也不多——梁意向来不是个很健谈的人，林仰显然也不是。但梁意还是感到一种小小的确幸和安定，就像浮游的飘絮寻见了可停泊的港湾。

　　她在这座陌生而纷乱的大城市里，总算是有了相识。

　　她们偶尔会一起下楼吃早餐——前提是林仰醒的早且起得来的情况下，梁意从没主动叫过她——照旧带着梦露那只大肥猫。微信界面也渐渐多了些天南海北的话题，比如喜欢的歌手和电影，讨厌的某某明星，遇到的客人有多么刁钻无礼…

　　日常单调的碎片在指尖下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打出来，点击发送的是有人能够与之倾诉的喜悦，回复的是分享和期待，是点点滴滴积累的微妙心绪。

　　不过林仰从未谈起任何有关于她自身的事情，偶尔不经意问及也似乎很抵触，梁意就学会了刻意避开。同样的，林仰也从不对她刨根问底，她当然不会主动破坏自己的神秘性，所以天南海北侃大山，侃的永远是现实之外的东西。

　　林仰依然是个灰白色的匿名用户，她依然半知半解。

　　没探过她工作的纹身室，梁意猜测应该离牛虻不远，不然为什么她老是在下午或晚上的工作时间内跑这来买提神的饮品。

　　她最喜欢喝煎绿茶，每一次都重复地点，久而久之，梁意做煎绿茶也就愈发得心应手。她待的时间不长，只有短短几分钟，像个正常顾客一样等待制作，期间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绿茶做好，就转身离开。

　　任何一份工作做久了多少都会觉得乏味，而她的每一次光临，梁意就像是重新活了一次，全身细胞都在喧嚣着试图追上已经流逝掉的时间。

　　她开始期待每天的下午或者晚上，期待从那扇小木门走进来的清瘦身影，期待煎绿茶递到她手中，指尖相碰时的那点温度。

　　江州还是喜欢下雨，连绵不断的雨天，空气中都是潮湿的霉味，凉飕飕的冷意直往人脖颈里钻，像猝不及防落了朵霜花一样。

　　狗叔奉行old school，不开空调，十分做作地烧起了壁炉，壁炉只有两座，好在店也不是特别大，火焰烘烤的温度勉强祛散了初冬的湿冷。

　　狗叔酒喝多了正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呼呼大睡，鼾声堪比惊雷，已经成功赶跑了一对蹭网的黏糊小情侣。小青则雷打不动地躲在仓库里和男友煲电话粥——明明已经同居了，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的屁话要唠叨。

　　梁意刚给客人做完一杯热可可，正欲坐下来歇歇，破铜鼓似的门铃就“叮咚”一声，提示她又该干活了。
　　本能地叹了口气，可当抬眼望见来人，心里就好像长了株尾巴草，摇得正欢。

　　这几乎是她一天的工作中最为快乐的时刻了。

　　“煎绿茶？”
　　林仰点点头：“嗯。”
　　梁意动作慢吞吞的，她听见林仰在身后问：“你放的歌？”

　　梁意回过头冲她笑了下。

　　是CAS的Sweet。
　　主唱声线散漫而沙哑，拖着调子低低吟唱时又显得格外空灵，像深夜三点隧道里的烟雾，又像踩着爱人脚尖彼此相拥时的沉默的湿吻。

　　林仰拖着腮听了一会儿说：“我更喜欢K。”
　　“那你应该来早一点，上一首就是K。”

　　林仰莞尔，又看见睡得正香鼾声不断的狗叔，指着他问道：“你们这还提供住宿服务？”
　　梁意说：“那是我们老板。”
　　林仰挑起了一边眉毛，表示很诧异。梁意就笑着解释说：“喝醉酒了。”
　　“对你们好吗？”林仰显然不太信任一个酒鬼老板。
　　她唔了一声道：“还不错。”

　　煲完电话粥的小青适值出现，她看了看林仰，又看了看梁意，“你朋友啊？”

　　小青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普通话十分不标准，咬字总是含糊不清晰，而“你”和“女”两者读音又相当接近，所以梁意就错误地听成了——“女朋友啊？”
　　她倒茶的动作瞬时顿住，舌头打结半天才嗫嚅着道：“不…”

　　林仰没她那耳聋的毛病，很温润地笑答：“嗯，也是邻居。”

　　梁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听岔了。
　　心里更是别扭的尴尬，她干脆转过身去装杯打包。

　　小青就跟梦露那只大肥猫一样自来熟，上前就是一通乐天派的自我介绍。三分钟过后，她就单方面宣布，林仰就是她桃园结义好地能够同穿一条裤衩的真兄弟。

　　“加个微信吧！”小青掏出手机兴冲冲地说：“我也想跟大美女做朋友，谁会不喜欢美女呢？嘻嘻。”
　　林仰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拒绝。

　　倒是旁边的梁意冷眼看着，突然觉得叽叽喳喳的小青分外聒噪又讨厌。
　　添加成功，讨厌的小青又八卦心起——好像她除了讨论男女关系就没别的兴趣爱好了，她贱兮兮地笑问：“有男朋友了吗？大美女的对象一定很帅吧！”

　　林仰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十分隐晦地说：“我爱好小众。”

　　闻言，小青的八卦焰火登时就蹿起三丈高，她两眼冒精光，十分夸张地哇了一声：“美女果然是要跟美女在一起的啊…那女朋友呢？啊…不会你俩…”小青一根筋转到了点上，她眨眨眼，看向身侧的梁意。

　　林仰也看过来。
　　她脸上挂着种似笑非笑的散漫神情，目光却静谧而饶有深意。

　　被这俩人直勾勾地盯着，梁意好像脑袋当机，嘴巴几次张了张，都没蹦出一个标点符号来，最终还是林仰解了围，她淡淡道：“只是朋友。”
　　小青贼眉鼠眼的：“真的吗？我不信。”
　　梁意：“……”

　　林仰也不反驳，只露出个十分耐人寻味的笑容。

　　“绿茶好了。”梁意将茶饮推向她，“你不是还得回去工作吗？”
　　“今天休息。”
　　“哦。”

　　梁意正想问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然后就从她点开播放的微信语音里听见了一句暴躁的怒吼：“林仰！你他妈还不赶紧滚回来！预约的都到了！老子都快应付——”
　　戛然而止。

　　估计林仰本人也没预料到点开会是这样打脸的内容，她似乎有些尴尬，收起手机清清嗓子道：“本来是休息，临时约的。”
　　梁意抿了下唇：“嗯。”
　　“走了。”
　　小青挥舞着胳膊呐喊：“大美女拜拜！”
　　梁意：“……”

　　等她彻底离开，梁意嘴角绷着的那点笑意才悄然扬起。

　　小青还在望着消失的美女啧啧感慨：“没想到还能在现实生活中碰见拉拉呢，我身边都没有拉拉，只能在电视上看一看…哎，你说她们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拉拉的啊？是因为发现对女孩产生了感觉吗？”

　　闻言，那点笑意瞬时僵住，梁意拧着眉不说话。

　　她这一嘴算是将自己数日以来的困惑尽数给抖搂出来了。

　　不可能心如明镜的，毕竟她从未历经过类似于这样的…事情。

　　她和林仰只是普通朋友吗？但她又隐约觉得不止于朋友。她们之前的界限就像一层薄薄的纱，她不断探索和搜寻自己的定义，却始终处于一种懵懂又模糊的状态中，什么都不能够确定。

　　困惑像千千结，缠绕在心间，她一直试图去忽略，去隐藏，可很多时候，在看到林仰的那一刻，千丝结就生根发了芽，继而纠缠地更加密密麻麻。

　　回答不了小青的问题，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梁意突然很烦躁。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没完没了似的——她真是太讨厌下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