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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旅客 ...

  •   梁意腰不好,坐久了就隐隐的钝痛——这大概是每个学画画的都会落下的小毛病。但她还是没有买卧铺,因为票价贵了将近一半。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她坐累了就起来站一会,从车厢这头到那头溜达几圈,然后再回来,继续煎熬。
      座位靠窗,夜色太暗,又行驶到了荒郊野岭,除了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睡不着,且百无聊赖,便只能通过观察和描摹来打发漫漫长途。

      旁边坐了个进城务农的民工,穿着谈不上破烂,只是发旧的衣料磨损地没了边,但很干净,人也很安静。
      每次她借过小声地对他说一句不好意思让一下时,他就会仰起一张沧桑而风霜的脸,冲她略带腼腆地微微笑。
      那笑容和固有观念里泼皮耍赖见识短的农民有着天壤之别,是汉语字义里朴素的真正代表。

      对面是一双你侬我侬的情侣,和她一个站上的车。从上车后俩人就掏出各种水果零食和平板,一边一起看着部情节老套而落俗的爱情喜剧时不时地哈哈大笑,一边就像两只几百年没吃过饭的饿死鬼一样,嘴窸窸窣窣嚼个不停。

      瞥见那男生撅起油乎乎的嘴往那女生侧脸上吧唧了一口后,她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过道另一边似乎是一家子,整整六个座,挤满了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买的票,三代凑得那么齐整,大概是调换了座位。

      一家子舒坦地像在自己家,抽烟的抽烟,抠脚的抠脚,围一圈打牌甩出张王炸时还会爆出一句方言——虽然她听不懂,但她觉得那极有可能是携带生殖器官的脏话。

      那一亩三分地就像是毒泷恶雾的狗窝,小孩子光着脚上蹿下跳,嬉戏的童声简直如魔音绕耳。顾着斗地主的大人被影响到了就会高声训斥几句,然而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很快就又像群野狗崽子似的瞎疯起来。

      她留意到前排似乎正准备睡觉的旅客回过头扫了他们一眼,眉头紧皱,看上去十分不悦,然而什么话都没说,只掏出耳机塞上,一幅恨不得撇清这群刁民遁入空门的架势。

      其实深感不悦的有很多,光她所观察到频频回头又频频蹙眉的就好几个,但没人吱声,也不知道是大方地懒得计较,还是被他们那幅穷恶相给吓出了怯懦。

      绿皮不像飞机,它装载着的大部分都是被金钱条件刷下来的底层,那硬质卡片上的票价就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割据了三教和九流。

      她看累了,速写也画累了,逛完一圈回来,小情侣齐齐趴在桌上电影还没看完。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空调风很弱,如果是在外面大概不需要,深秋季节温度本来就低,但绿皮上人挤人,热气一个劲地翻滚,穿地再单薄也觉着闷。

      只能使用自古以来的传统方子——心静自然凉。

      腾县到江州,毫无存在感的小城镇到一线大都市,中间得辗转好几个点。她闭着眼,朦朦胧胧地好像身处一叶摇晃的扁舟,平直行驶,徐徐停泊,再继续,周而复始。

      那对小情侣不知何时下了车,桌面被乘务员收拾干净了,她也不知何时困意席卷,趴在桌上枕着双臂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火车又开始沿着铁轨摇晃起来。

      没摇晃多久,半梦半醒间,她依稀听见车轱辘划过铁轨的声响,四周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有人收拾行李下车,有人背着行囊上车。
      脑海中忽然浮现黄昏时分的放学后,教学铃一响,教室里也是这种窸窸窣窣的动静,像碎纸屑飘过风铃。
      令人没来由地感到一种失落。

      那股木质清香传来地很突然,像燥热夏夜里的一丝凉风,袅袅钻进鼻腔。她清醒了些。
      应该是对面有新的旅客落了座。

      祈祷他不要是一对黏糊的小情侣或者是拖家带口的,但她没抬起头来亲眼去见证,依旧伏桌睡着。

      甘冽的木香一直萦绕,她感觉到自己膝盖被轻轻碰了一下。
      座位之间的距离不甚宽敞,对方应该是试图调整坐姿,才会不小心。
      安静下来了。

      她眼睛打开一条缝隙,从晦暗的玻璃窗上瞥过去。
      是个女生,长直的乌发垂落遮住了侧脸,鼻尖弧度挺翘。她正低着头玩手机,屏幕白光照亮了她的下巴,以及嘴角微微向下的唇。

      梁意坐起来,靠到椅背上,用手揉了把脸。
      女生也抬眸。

      她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而后又像是不经意,各自撇开。

      梁意望向窗外,脑子里还在描摹着那短暂的惊鸿一瞥。

      及眉的齐刘海,本该是厚重死板的,放到她脸上就显得有几分别具一格的冷艳。眉骨处别着颗眉钉,小小的一粒,随着她眼皮抬起来时便淬了道细微的银光。

      适合冷色调,瓷器的白和阴雨天的灰,拉强对比度,略带光泽的墨发,再涂一抹点睛之笔的红唇,不过分浓烈,清淡的厌世感。

      她在脑海中过完了一遍轮廓,下意识想去拿速写本,又停顿。
      手指蜷缩了一下,还是缩回原处环住了胳膊。

      尾椎又开始隐隐作疼了——其实从醒来时就开始疼了,疼了好一会,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察觉到。
      她站起身朝车厢尽头走去。

      车厢空落了很多,没那些高声喧哗亦或者上蹿下跳的刁民了。七零八落的旅客安静又本分地坐着,要么趴着睡觉要么戴着耳机观看电视剧,长长的一截车厢难得呈现出一种静谧安详的氛围。

      梁意右手轻轻锤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缓缓踱步。

      又闻到那股似有若无的木香,她抬起头,和镜子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女生在洗手。
      梁意没有走开,而是定在原地,就像等着她用完舆洗池。

      她视线一触即收,垂着眼甩干手上的水分后就离开了。

      站起来梁意才发现,对方比她高出一大截,镜子里的目光几乎是往下瞥的——有可能是她脚下那双厚底马丁靴的缘故。

      梁意简单冲了下手,回到座位时女生依旧低着头玩手机,瞧那界面,是在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没什么对象可以深夜畅谈的,睡觉又睡够了。她靠着脑袋看向窗外。
      有线耳机里低沉而缠绵的女声携着慵懒的意味在缓慢地吟唱:“loving strangers loving strangers loving strangers...ah,it’s just the start of the winter,and i’m alone,but l\'ve got my eye right on you...”

      风吟一样的嗓音飘散在耳朵里,在半空中,起伏不定的,像玻璃酒杯里碎了的冰块,在唇舌凝结而成点滴冰凉的露珠,酝酿着丝许若即若离的悱意。

      火车驶入城际了,窗外不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漆黑。四处有颜色点缀,起伏的阑珊灯火倒带成一条自云霄而来的霓虹天河,绚丽而璀璨。
      隐约能听见工厂机器的嗡鸣,夜行车的喇叭短促而洪亮,24小时不停歇的作坊上空吐出浓稠的烟雾,卷着天河,薄了灯色。
      车窗玻璃变得鲜明而生动,过了段隧道,又黑沉下来。

      梁意看见她戴上耳机,枕向椅背,用手拨了拨深蓝色的窗帘,挡住半边脸入睡了。

      她等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才轻悄悄地摸出速写本。

      梁意习惯性地咬着铅笔尖,目光在她半掩着的五官眉眼间汇聚流连。

      鼻梁很高,线条得流畅硬朗些,下颌骨清瘦,耳朵在墨发里只露出弧度小小的耳廓,眼睛,眼睛落了片阴影,迷蒙地很难用笔描摹出所看到的感觉。
      笔尖试探性地勾勒了几下,不对劲,又擦掉,反反复复,她皱起眉,再度抬眸看过去,盯着那片难明的阴影,眼里几乎有种沉醉的痴迷。

      突然的,她眼皮动了动,眉宇轻蹙,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吵醒了。

      梁意忙不迭将速写本收好。

      有人打电话给她,可能是因为被吵醒,她情绪不太好,满脸大写的我不高兴,但也许对面人的身份举足轻重,她强压着那股子起床气接通,开了口:“怎么了?”
      嗓音有点哑涩,沉沉的十分好听。

      “嗯,我就快到了,你再等我会儿。”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嘴角轻微扬起,看着甚至还有些温柔的宠溺,“晚上冷,多穿点衣服,别冻感冒了。”

      “半小时差不多,好…挂了,车上信号不是很好…到了再说。”
      “好,拜拜。”

      那种温柔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的通话,一挂电话,她脸上就再度浮现出四个大字——“我不高兴”。浑身低气压,甚至比一开始被吵醒时还要烦躁。
      仿佛那些轻言细语不过是层敷衍的假象。

      梁意收回余光,阖了眼养神。
      还没有全部画完呢,心底里多少觉得有些可惜,毕竟到站下车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下一站即是江州,终点站。
      她们的目的地。

      半小时突然过去得飞快,广播里响起乘务员的提示音,有旅客已经收拾好行李,站在出口处等待下车。
      梁意从座位底下拖出一只皮箱,外加随身携带的黑色背包,便是她全部的家当。

      排队,女生站在她身后,隔着一米的距离。
      莫名的压迫感,梁意背脊绷得挺直,随着“叮”的一声车门徐徐拉开,她抬脚,随波逐流地涌入陌生的茫茫人海。

      从高站台拐向地下室,行李箱车轮滚动的声音和笑谈齐齐鼎沸,广播里还在播报着列车时刻表,深夜的微风不知道打哪儿吹进来,像未知的轻浮。

      对于江州来说她是个新鲜的陌生人,没有住所,没有借宿的地方。梁意跟着标示走到西广场,准备打车去提前在网上预定好的宾馆。

      一辆空车徐徐停泊在跟前,或许是心底里关于那幅画的遗憾,拉开车门坐进去之前她没忍住用余光扫了下某个方向。

      她一样在西广场,只不过她有人等待。
      应该是等急了,那名身着JK制服的短发女孩一见到她就冲过去猴子上树似的挂住了她,藕臂圈着她脖颈,巧笑嫣然的样子像是在撒娇。
      与短发女孩的热情相比她真是淡定许多,只伸手捏了下对方的脸蛋,又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含笑点头附和着什么。

      这么看其实也温柔。

      “同学,同学?去哪儿啊?”
      出租车司机的问话拉回了她的思绪。梁意收起视线,坐进车道:“江城路452号,悦来宾馆。”

      “展会好玩吗?是不是能看到很多牛掰的人物?哎真可惜…要不是没时间,我本来可以和你一块去的。”
      “我好饿啊,为了接你一下班就赶过来了,晚饭都没吃。我们去吃海底捞好不好?我想吃海底捞了。”

      米子乐絮絮叨叨地说着,半天没听见答音,一回头就发现她正侧眸望着车行道,眸底情绪难以名状,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但米子乐能够察觉出来她的心不在焉——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又想起近日以来不断爆发的争吵,以及濒临分崩离析的状态,她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没忍住:“林仰!”

      猛然听见她的怒喝,林仰的第一反应便是轻轻蹙了下眉。
      子乐知道,她不耐烦的表现就是这样。

      心底更生气了,正待发火,她却又好声好气地哄道:“好了,我陪你去吃海底捞。”

      子乐眼底微有诧异,类似于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这段时间的低迷,导致她不耐烦的情况下只会是更加不想理睬她。在子乐原有的设想里,她本该是冷着脸说一句“你能不能别老是大呼小叫的”。
      然而…
      或许是由于这些天的分别,距离产生美了吧。子乐只能这么美滋滋地瞎猜。

      林仰又圈住她腰催促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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