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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自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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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若雪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实在是有些过于好了。
具体表现为,国子监那倔老头身边多了个玉树临风的助教。
再具体一点呢——
助教是萧云。
奈何五公主学艺不精,在对句环节表现……十分喜人。
“红酥手,黄滕酒。”
“……两个黄鹂鸣翠柳?”
萧云眉头一皱,压住火气继续发问: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秦川扭过头来小声提醒。
“一……一行白鹭上青天。”听到五公主的回答,秦川绝望地捂额转了回去。
身后响起其他王公贵族家公子小姐的偷笑声。
萧云将握在手中的书册摔在景若雪案前,冷声发问,“五公主便是这般念书的?”
以五公主桀骜的性子,众人以为她定会出言顶撞,都摆出一副看戏架势,想让公主殿下给他来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的是,五公主只是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说:“弟子知错。”
众人大跌眼镜,这居然是从我们五殿下嘴里说出的话?!
坐在前排的顾听澜和秦川也对视一眼,看着对方摇摇头,茫然得好像第一天认识景若雪般。
大家不禁对这位新夫子又生出三分敬意来。
“《劝学》,十遍,抄不完不许散学。”
“十遍?!”
“十五遍。”
“先生,十五遍……太多了。”
“那二十遍?”
“十五遍,一言为定!”景若雪在内心哀嚎一声,咬牙答应。
“抄完交给我。”萧云说着,移步同下一个人对句。
其实当日罚抄的人不在少数。但被罚十五遍的,除了五公主,还真无人获此如此殊荣了。
不就是忘了给你留一块玛仁糖吗?至于这么记仇吗!景若雪边抄边狠狠地想。
在抄到第八遍时,景若雪看了看已经透进指缝的夕阳,悲哀地发现一个深刻的道理:运气好什么的都是错觉。天大的错觉。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秦川和顾听澜倒是先坐不住了。
“这云兄,也太不给面子。”秦川努努嘴,小声抱怨。
“小雪,我和你一起抄吧?这样能快些。”听澜说着就要拿笔,还不忘给秦川也塞一只。
“不准。”萧云的声音在三人头顶悠悠响起。
“云哥哥。”“云兄!”
萧云就猜到这俩小孩儿要给景若雪求情,于是抢在他们前面开口:
“求一句情,加五遍。”
两人吓得赶忙噤了声。
“你别欺人太甚!”景若雪腾地一下搁了笔站起来,抬头气呼呼地瞪着萧云。
后者不怒反笑,眯了眯眼睛道:“借臣十个胆子亦是不敢的。”
景若雪最讨厌萧云这种轻飘飘的态度,表面是只任意揉搓的面团,实际暗藏锋芒,会刺的人满手疮痍。
景若雪眼睛一转,心生一计:“本宫抄便是。只是……这腕子疼得很,怕是要让先生好等了。”
“萧某人荣幸。”
若雪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萧云更软硬不吃的人了。
于是她认命般地坐回去,冲听澜和秦川使个眼色,让他们先走,不要等她。
一时间,偌大的学堂里,竟只剩景若雪和萧云两人。
景若雪抄书,萧云干脆也捧了一本在她身侧翻看。
五公主觉得这场景太过安静,安静到,她能清楚听到自己正在加速的心跳。
“是故无冥冥之志者。”过了一会儿,萧云冷不丁发问。
“无昭昭之明。”
“淑人君子。”
“其仪一兮。”
“故君子居必择乡。”
“游必就士。”
“还不错,且抄到这儿吧。”
“又没择乡而居,算什么君子。”景若雪小声嘟囔。
即便知道小姑娘理解错了“乡”的意思,阿史那云还是想到了故土,想起故土的同时,却也想起使命。于是他下意识地回答:
“还不是因为本王……”他自知失言,赶忙改口,“萧某,是后者。”
好在景若雪轻哼一声,并未追究。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皇宫走去,影子被街灯拉的很长,看上去竟像在月下相拥而行。
虽已入秋,可氤氲了一整个夏季的暑气仍时有回潮。
“本宫要吃四果汤。”
都要走到宫门口了,景若雪突然停步转身来了这么一句。
“那是何物?”萧云差点刹车不及,撞到公主身上。
“哎呀,你吃了就知道了。”说罢,景若雪一把抓住萧云的衣袖,拉着他掉头往城东走去。
这小公主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萧云暗暗腹诽。
五公主带着他七弯八拐地在巷子里穿行,两人最终停在一家不起眼的糖水铺前。
“王婆,两碗四果汤。”景若雪对掌柜的妇人喊道,看起来十分熟练。
“哟,可是好久没见着雪儿了。婆婆知道你喜欢吃薏米,这不,煮了一大锅,正等着呢!”
“还是王婆懂我!”
两人有来有往地寒暄着,仿若一对平常人家的祖孙。萧云看着将公主架子全然抛却的景若雪,不免心生触动。
“愣着干什么,坐啊。”
萧云收起发散的思绪,应声坐下。
“王婆不知道你的身份?”
“嗯,她只当我是个嗜甜如命的丫头。”
“常客?”
“算不上,但馋了还是要拉着秦川他们来吃上一碗的。”
“今日同饮之人是我,可扫了你的兴?”
“半斤八两。”嘴上虽然强硬,但景若雪心里想的却是:怎么会呢,本宫高兴还来不及。
萧云笑着将一勺四果汤送入口中,甘甜清凉,确实好吃。
景若雪的那碗见了底,眼看着她就要喊王婆再上一碗,萧云却把自己的碗轻轻推了过去。
“你作甚?”公主表情显然有些惊讶。
“萧某吃不惯甜,可否劳烦小雪……”
“你说的?”
萧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罢了罢了,看在是王婆做的份上,我勉为其难。”
“长……你姐姐,什么时候出嫁?”萧云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二十年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吗,居然只剩三个月了,怎如此仓促……
“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
“你若实在好奇,那日来观礼便是了。父亲既许诺姐姐十里红妆,想来声势定会浩大得很。”
“好端端的,去做那劳什子助教?”五公主搅着糖水发问,语气还有些愤愤。
“养父让我来的。”萧云停顿一会儿,想了想该怎么圆这个谎,复又启唇:“说是……以后为官入仕,定能有所裨益。”
“想不到,七郎竟还会有这般世俗的想法。”
听到这个称呼,萧云竟像浑身过了电一般,眼神晦暗不明,没有接话。
五公主未曾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自顾自地抱怨:“我才不信你的说辞。要我说,你就是太别扭,不肯同我讲实话。”复又熟练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算啦算啦,看在你把四果汤给我吃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见萧云不再言语,景若雪以为他因着被揭了底,有些难堪,于是低头默默吃起四果汤。
那日,萧云只当自己是醉了。
但他怯于承认的是,本不是马奶酒醉人,是人在自醉。
还有,五公主看人可真是一等一的准。可惜殿下自己察觉不到,反而被别人一骗一个准。
两人最终还是约定一起送长公主出嫁,各怀鬼胎。
景若雪想着,像这样名正言顺地同萧云独处的机会可不多,岂能错过。
萧云想着,不知大景和亲究竟意欲何为,他定要亲自去探个清楚。
皇城另一端,校场。
夜已深,月色如水,照在顾煜铭的银枪上,映出阵阵寒光。
顾小将军面容有些憔悴,他这些日子将自己泡在校场,试图以此来自我麻痹。
自从那次与皇帝在养心殿的争执,他便陷入了无尽的矛盾。
他顾煜铭,本应像他的名字那样,成为一个给别人带去光明的人,怎能做一个提枪向无辜的阎罗呢……
大景的百姓是百姓,难道西突厥的百姓就不是百姓吗,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在帝王家眼里牲畜不如……
每每这个时候,他便会拿出哥哥煜璋留给他的玉佩,将刻了“璋”字的那一面贴近胸口,想要同玉佩的主人对话,期许指引。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这样做,会让顾煜铭无比心安。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那时候他还不是顾小将军,也不是兄死弟及的世子,只是一个活在兄长羽翼下的无忧少年。
要非说有什么忧愁的话,大概就是妹妹听澜没有把五公主带来家里作客。
可这都算不得什么。
毕竟,那个时候的他,有兄长遮风挡雨,仿佛一切幸福都触手可及。
顾煜铭耳畔又响起父亲在顾煜璋下葬那日的悲叹:
“璋,祭器也,亦发兵之器也。得子煜璋,国之利器,家中栋梁。一朝殒命西凉,何其悲乎。何其悲乎!”
字字泣血,刻在了少年心上。是兄长的死逼着他长大,逼着他咬牙扛下一切,直至今日。
……
“煜铭,定不负兄长所望。”顾煜铭将玉佩紧握于手心,终是这般对自己说。
庭院深深,顾小将军抄起银枪,阔步向兵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