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钟蝶》沙窦shadow

26、二十六:一人点灯（下）

　　风为裳的语无伦次，让冷烟听出来些什么，便又询问：“风姑娘想念自己的家人？”说着，倒了杯茶递去。风为裳接下后谢过，情绪平复了些，拭了眼角泪光，歉然道：“在各位面前这样是太实在是对不住，只是一想到家人，便禁不住心头的痛。家门被莽山长生教的恶人冲破时，我年纪尚小，可那时景象越是朦胧，想起来心里越是像有一万根银针在扎......只知道一把火活活的葬了爹亲娘亲还有妹妹，村落也付之一炬，他们、他们掳去童男童女，居然是为了挖出心肝来入药......”
　　说到这里，风为裳身形一顿，不自觉用手掩了脸面，微微颤抖起来。冷烟轻轻倒抽一口气，咬了咬下唇，他看向坐在士兵中间的司虔谦，显然对方也在想着同样的事。
　　“风姑娘你是独自逃出来的？”
　　“哪里能逃，简直是换个方法自我了断罢了。是我前世积德，跳进河里却被下游的好人家救了起来，又偏偏赶上长生教毒虫洗劫，田地颗粒无收......无奈被义父送了出去换口粮，苟且偷生到今天，虽然如今境况好了不少，可歌舞卖命女子，最怕的就是得不到一人真心，到了有一日红颜凋落，再也讨不到别人的喜欢，不知道自己到了那时要怎么才好......”
　　风为裳的喉咙有些哑了，那身红衣似乎也黯淡了许多。她没有绣花的鞋尖蹭着红裙，仿佛眼前又溅起了猩红的血花：“河水滔滔，都是染红了的，火光......冲了天。明明是深夜，却像升起了夕阳一样，红烈烈的，亮的晃眼。”说完她抬脸一笑，笑靥里泛着一层苦涩，“要不是有那数都数不清的人名、数都数不清的刀枪，当真是美不胜收......”
　　热火朝天的气氛渐渐熄了，风为裳的红衣已经不再是红雀的羽毛或者鲜花的花瓣，二是万千的杀喊、万千的火光、万千的血和尸首，就像将士们经历过的，与任何一处沙场都一般无二——任何人不能比这些刚捡回命的人更明白那副景象，尤其是要归家的人与无家可归的人坐在一处，任何时候都不能比这时候更令群情激愤。
　　何况落泪的是一个流连失所弱女子，裹在赤裸裸的袒露鲜血颜色的红衣下面，坐在男人当中流泪。
　　更何况落泪的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天罗和莽山是两处地界，但眼下表面风浪刚平，底下还是暗潮汹涌，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风为裳见空气肃穆凝然，继续说下去，并且似乎带了更多的什么情绪在内，“我现下是无家可归了，尤其想要报仇，不知那更多受苦的人怎样——长生教不是正在毒害民间？还要有多少女子要走我走过的路，我不晓得......要知道这世上的苦，靠征战是绝消灭不完的。”
　　冷烟觉出来了，风为裳说了这么多，似乎带着什么预告，什么暗示。他听得出来，可大多数兵士似乎没有听得出来。冷烟想起，背地里墨随之同他独处时偶尔说过，打完天罗，队伍极有可能被指派莽山，那么风为裳的一席话可就无法当成耳旁风了，捕风捉影的，不也是在说莽山吗——不过真要无视也难，只看男人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一半的心已经被红衣女子的眼泪和哀愤的话语挖了去。
　　冷烟皱了眉，觉得不对味儿。这个当口儿，说是来鼓舞军心的，那也未免太不够聪明，大家都盼着回家，谁也不会放弃这个心思，除非是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但他应该不会这么做——不是君王有情，而是当权的人非得无情到揣摩好每一个棋子的心愿才是，皇上圣明，不会不顾将士心情，所以，大概不会有人真的干蠢事。冷烟这般想着，看向司虔谦时，却发现不是这样。
　　有家室的，在墨随之的部下里不过一部分，好些都是没成家的兄弟，更有可观的一行人像风为裳一样，家中自小就多少都到了长生教的迫害——那时候长生教可比现在更加放肆无比，手段凶残，风为裳的话实际山正勾起了他们心中的怨。司虔谦的眉头已经锁起来了，放在膝上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时间，一阵诡谲的氛围，对于冷烟来说，他又听见出击的号角响了起来，但周围的人持起了刀枪却不自知。
　　就在这时，一位手持拂尘的小太监入院来传话，看到风为裳也在士兵之中，而那里又是一副刚刚起过什么骚动的样子，一时愣住。
　　“公公有事请说吧。”风为裳竟先开了口。
　　那小太监这才惶惶回过神儿来，盯着风为裳的脸看了好几眼，干咳了一声，曳着嗓子道：“墨将军有命令，叫你们于殿下列队，候接圣旨。”
　　冷烟心里咯噔一下。众人利落行动起来，他回头去望，却已不见了风姑娘。
　　......
　　宫墙层层，一抹红影荡到墙外，俯身下来，放下了手中食盒——那里头的茶碗茶盏已被铁血男儿的嘴唇润过。
　　风为裳停下了脚步。宫墙重重叠叠，似乎走到哪儿都看不出分别，铜墙铁壁全部用红色的瓦装饰起来，显得庄重又严肃，凭白透不过气。而若是熟悉这里的人就一眼能辨别出来，这几条没有什么人走动的巷冷清有神，就是角落处的宫墙外围，宫人很少走来，外来的也很少经过。
　　不远处，往里去一点，就是冷宫，用又厚又重又高的墙封着。
　　“你都听见了。”
　　风为裳忽然这样说，说给旁边的人听。那人听见了，站出来了，打一环门口绕出来，身形笔直纤细，佩着的长剑贴合身体，像莲花的茎。
　　是洛凝。
　　风为裳并不回避，只是抬起手，轻轻蹭了蹭眼角，拿下手来看看指尖有没有蹭落的粉黛，以验证刚才的泪水没有弄花眼上的红妆。
　　“你都听见了，但是不喜欢我那样讲，是吗，洛姑娘。”
　　“你说的是事实。”洛凝持剑走进，声音轻缓，但并不含糊，“虽然我的确不愿意听你说那些——那些战士都是马上要回家的人，没有激起战意的必要，你不该打扰他们才是。”
　　风为裳淡淡一笑，似是对于洛凝的到来不意外，对于她怎么进来的也毫不关心：“我这样做，可以减少他们将来的失落。”她拍拍手，又提起了食盒。
　　“而且皇上，此刻正需要顺命臣服的战士，因此我要给一把力，燃一束火，点一盏灯。
　　“——为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