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星月慢》月亮打树

39、第 39 章

　　2018年寒露初候 鸿雁来宾
　　半山腰的梁宅庭院中有好些桂花树，正值农历九月丹桂飘香，梁启明从书房的窗户往外看去，宽敞的庭院中棵棵婆娑的桂花树长势喜人，青绿色的枝条叶片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
　　儿子与儿媳坐在院落中间的石凳上喝茶闲聊，不知是不是讲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两人相视一眼笑得开怀，整个画面安闲静美。
　　他收起远眺窗外的目光，将视线移转到桌面的相框里，这张照片他留了许多年，一直放在书桌上最显眼醒目的位置，多年来无论是工作看书或者休闲品茗，总是抬眼就能望见。
　　黑白老照片中是两个青年人的合影，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笑得明媚大方，她身旁的少年站得笔挺，只是神情有些腼腆拘谨，两人都洋溢着青春年少时特有的朝气张扬。
　　梁启明抬手将相框拿近，细细端详着照片中的人物，出声长叹不经感慨星移斗转、窗间过马；旧事仿若黄粱一梦，忽觉岁已晚、光阴至暮年。
　　岁月摧枯拉朽般在他的身上刻下道道痕迹，如今就连拿着轻飘飘相框的手都有些颤抖，人在大限将至时大约总会有些玄妙的预感，冥冥中梁启明觉得自己应该是时日无多了。
　　他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对许多事情都能洒脱从容看开看淡，就算是过去极度厌恶的人事到了如今，也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可独独有一件事压在梁启明心中多年，念念不忘且耿耿于怀，像是缠着蛛网废弃多年的老旧吊扇，打开开关的瞬间叶片缓缓启动，生锈的机芯咿呀作响，灰尘四处飘洒，呛得人睁不开双眼，只能任由尘埃铺满整个房间。

　　幼年时候梁家世交的方家有小孙女叫姜参，打从梁启明记事起，他就与家中兄弟姐妹都不亲近，只喜欢跟在这位大自己两岁的姜家姐姐身后。
　　在民国初年，封建社会的余韵尚存，门第观念依旧厚重，姜参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家闺秀，高门贵第娇生惯养。
　　但在梁启明接触到的上层圈族中，这位姜家姐姐可谓与众不同，她并非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娇小姐，而是恰巧与之相反的乖戾少女。
　　在当时依旧禁锢的思想下，西南地区许多人谈起这位方家小姐，表情都相当精彩，主要是迫于她那时任四川总督的爷爷方炳言，虽然心中对其摇头不屑，明面上却依旧要显露赞不绝口的神色与言语。
　　后来到了北京，在这样权贵云集名流众多的地方，姜参依旧是我行我素的格调，从不趋炎附势圆滑周旋，由此梁启明看向她的眼中从来都满是羡慕仰望。
　　他那时年纪尚幼，也曾天真发问为什么姜姐姐可以做到万事随心而动，恣意潇洒所行尽兴，姜参笑得慧黠，颇有深意回答道，
　　“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只是我恰巧生来命好罢了，这得感谢家境祖辈，倘若我居于茅屋每日为衣食所忧，便是再想潇洒自在，也是有心无力的。”
　　“长庚，像我们这种侥幸生来就不必担忧温饱，自然得随心而行，不然岂非辜负了命数的馈赠；行事不必刻意拘束，但得求问心无愧嘉言善行。”
　　长庚是金星的古称，金星早处东方，晚现西方；黄昏时分，天幕余辉中那颗明亮的昏星被称为长庚，而在黎明前后，东方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晨星又被叫作启明，姜参便是据此给梁启明起了个小名。
　　她虽只比梁启明年长两岁，但受他一声“姐姐”的称呼，总不自觉要拿捏着些榜样的做派；加之自幼拜在青岭，研习易学奇门，有种弥纶天地的感而遂通，小小年纪学识眼界已经高出同龄人一大截。
　　为了更好地学习提升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易理，森罗万象类万物以情，她时常带着梁启明穿梭于民间帮会组织的各种活动，端的是天真稚气又世故睿智的做派，丝毫不怯场。
　　正是由于她的卓尔不群活泼恣肆，如此种种在少年幼小的心中埋下点点星火，这也是后来梁启明不顾家中反对坚定要出国留学的最初引子，要说姜参是他的开蒙老师也不为过。
　　最初在京城接受的新思想新科学也是由姜参引领，渐渐梁启明感受到了自身学识的浅薄以及外面世界的宏大，抱着一颗热忱之心希望学以致用，振兴民族。
　　他出国留学前跟姜参有过一次长谈，毕竟独自踏上异国他乡前途难料，心中难免忐忑，谁料他姜姐姐豁达通透，三言两语就抚平了他的焦虑，让人迫不及待想要到达熠熠生辉的未来。
　　姜参断言他日后必定大有作为，笑着打趣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梁启明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开心，却依旧当即配合地拿出纸笔认认真真签了份契证，写着以后要是发了大财，总账分她十之二三。

　　梁启明学业临近完结的时候，大洋彼岸传来了林将军去世的消息，他在海外万分担忧姜姐姐却又无能为力，写了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过了大半年终于完成学业归国，梁家却是遇上了诡异的困局一团混乱。
　　稳住梁家各路人心，匆匆寻至方园才得知，自从林将军后事处理完后，姜参就移居青岭再未回来过，连家里人也不曾联系，梁启明只知晓青岭大致方位在彭州一带，并不能确认详细位置，眼下顿觉六神无主。
　　大约是运气使然，就在他神不守舍走出方园大门的时候，抬眼就看见身着浅青色宽袖旗袍，手中拎着牛皮箱子的姜参幻觉般站在门外。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方园外车水马龙行人熙攘，可这一切都仿佛模糊的背景，全然为了衬托画面中心的女子，梁启明突然眼眶有些湿润，想要抬手跟他姜姐姐打声招呼，嘴唇微微开合却没能发出音调，就那么傻笑着站在原地。
　　姜参看见梁启明显然十分惊喜，虽然两人几年没见，却丝毫没有生疏感，她像从前那般依旧笑得明媚，小跑着上前轻轻揽住梁启明的肩，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语调轻快欣喜，
　　“长庚你回来了呀！长高好多呢，也变英俊不少，就是瘦了，是不是在国外没人管着你又开始挑食了？”
　　这一连串的话总算将梁启明从发愣的状态拉回来，他如从前一样乖巧叫着姐姐，把她细细端详了番后出言夸赞道，“我姐还是那么漂亮！比从前更好看了！”
　　简单寒暄后得知姜参即将出远门，梁启明也顾不得再叙旧，如实告知自己造访方园的缘由，将梁家遇困的事情全盘托出，希望请姜姐姐帮忙。
　　在国外几年磨砺使当初天真的少年迅速成长，家中乱成一锅粥全靠他短短时间稳住人心，还能逻辑清晰简洁明了地提高挈领抓住问题核心。
　　姜参有些欣慰地望着梁启明，有种吾家少年初长成的感慨，几年时间他已经褪去青涩稚气，从过去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顽皮少年，变成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听完他一席话，只眨眼功夫姜参便做了决定，从箱子里取出封信让管家交予自己母亲，然后深深望了眼方园的门庭，干脆利落地转头跟着梁启明上了车，往梁宅方向驶去。

　　汽车驶过闹市街道，林公馆从窗边一晃而过，姜参只面无表情看了眼又平静转过头，梁启明有心想要讲些什么安慰的话，终究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帖，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憋出一句，
　　“嗯……姐夫他…噢不对…林将军他葬在哪里啊，等家中琐事忙完，我想去祭拜。”
　　姜参看见他的神情突然间就被逗笑了，轻拧着他的耳朵装作咬牙切齿的模样，“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祭拜个屁！”
　　话虽然赌气似的这么说，可姜参还是告知了地点，并且垂眸思索片刻后整肃神情，轻咳一声郑重嘱咐道，
　　“我记得你们家有个林场，那地方离那儿不远，以后就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二了长庚。”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拜托自己照看，梁启明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又拍着胸脯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争分夺秒压制住梁家困局后，姜参步履匆匆就要离开，走到梁宅门口又突然顿住脚步，从行李箱里取出块红布包裹着的玉牌，郑重其事交到梁启明手中。
　　她强调这块玉牌得贴身带着，任何时候都不要离开身侧，见她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梁启明不由肃然聆听仔细记在心头。
　　姜参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显示的时间，她深吸口气抱了抱梁启明，轻拍着他的后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梁长庚，你以后会一直记得姐姐吗？”
　　“当然！”
　　“好，那姐姐走了，再见啊。”
　　没头没脑的对话结束后姜参放下手臂松开他，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梁宅，梁启明冲她背影问道，“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姜参背对着他脚步不停，只抬起手大力挥动着作别，留下的话语缓缓飘入梁启明耳中，“下次见面的时候就回来……”

　　就这样，梁启明看着悠悠岁月世事变迁，春夏秋冬轮了几十遍，天地都焕然一新，可他的姜姐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踪迹全无再没有出现。
　　最开始姜参捡的那小孩仿佛疯了般四处找她，也跑到梁宅寻了好几次人，他当时还觉得风冠年纪太小不够成熟稳重，毕竟姜姐姐在他的眼中，是如同故事里飒爽侠客般的存在。
　　她明媚张扬潇洒随性，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气，以及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洒脱，那样的女子该是遇到任何棘手问题都能轻松应对的，除非她自己不想出现，否则绝不会因为他力无缘无故消失隐匿。
　　过了几年连风冠也没了踪影，梁启明这才真实地慌张起来，但他固执认为告别的时候约了下次见面，就一定会有再见的时候，因为他姜姐姐从不骗人。
　　九·一八之后战乱四起烽火连天，全国上下都陷入混乱中，随着战争逐渐进入白热化，梁启明也顾不上寻找他姜姐姐的下落，毅然投入抗战中，捐钱捐粮捐军备物资，动用一切人脉物力，希望能尽自己绵薄之力为国家作出些许贡献。
　　等到黎明终至抗战结束，再到后来改革开放经济复苏，梁家渐渐发展成为涉及多方的大型企业，前尘往事随风远去，梁启明的脸上生出细纹，头顶也长出白发。
　　收养梁胜利的时候他已经独自生活了许久，想来一个人终归还是有些落寞，一来是这些年太乱太忙没有时间去想风花雪月；二来他始终记着姜参从前说要亲自把关，给自己找个顶好的姑娘。
　　梁启明总想着再等等，再等等或许他姜姐姐就回来了，这么拖着拖着就到了中年，这些年来看着白驹过隙时移世易，看着从前的故人一个个离去，那些还知道姜参并且能够记住她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她存在过的痕迹都渐渐消散在世间。
　　这样的事实让梁启明觉得内心苍白而无力，往事如同断线风筝般再抓不住，于是他将脑海中关于姜参的记忆编成女侠故事，讲给儿孙后辈们听，不想让她被茫茫岁月遗忘，也为了说服自己依旧抱怀念想，还能祈望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