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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春风 ...

  •   又是一年春来时。
      但广宁府的春天一向来得格外晚,关外的草原还是一片干枯的蔫黄,城中梅花倒是在凛冽的风里开了几许,破败零落地摇曳在枝头,显得有些荒芜落魄。
      这里临近塞北,往上走,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绵延至巫兰山下,往下走,是起伏不绝的群山,过了北幽,还要再行半月才能到达都城京梁。
      曾经的广宁是连接塞外和中原的要塞之城,是北境十三州府的门户,来往商贩络绎不绝。每逢佳节,东西两市一开,千里之外的鞑克王庭上离也会有来广宁观花灯的游人。
      不过可惜的是,自五年前一战,广宁仿佛成了座荒草都不愿意生长的枯城,萧索寂寥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城池。

      这日春分,骥北门外的城楼下立着一匹精瘦的黑马,黑马上端坐着一个年轻将军,他裹着一身掉了漆的黑甲,默默地仰头注视着高悬于城门上的鹰雕。
      那是一只展翅腾飞的苍鹰,但因年久失修,左翅已然残断了大半,原本镶在眼睛上的宝石也不知哪年哪月被盗贼挖了下去,只剩一副空洞的眼眶与那年轻将军的肩甲遥遥相望,可惜雕着苍鹰颈首的左肩甲似乎也失去了威风。
      “将军,原将军!”一个小兵从城楼上跑了下来,他的腰甲扣了一半,肩甲也穿反了,这小兵气喘吁吁地喊道,“将军,肃王的寿宴快要误时辰了,您快点去吧,免得肃王怪罪。”
      “肃王怪罪我的次数还少吗?”马上的年轻人笑道,他随手把小兵的肩甲正过来,然后问道,“咱们府里还有从前先帝赏的黑曜石吗?”
      “黑曜石?”小兵摇了摇头,“将军啊,前些年黑曜石全拿出去抵债了,府里怎么可能还剩的有?”
      “也是,”年轻人轻叹了一声,“苍鹰的眼睛是用宝石镶嵌的,用黑曜石代替,有点太寒酸了。”
      听到这话,小兵一笑:“将军,也就您是打京梁那边来的,见识过那些明珠翡翠,像我们这些边关生长的人,黑曜石就已经能卖大价钱了。”
      年轻人没说话。
      “将军,您别看了,肃王的寿宴就要迟了。”小兵见他不言语,小声提醒道。
      “何今,”马上的年轻人叫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苍鹰,“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名叫何今的小兵眨了眨眼睛,“今天不是咱们肃王的三十大寿吗?”
      年轻人眼角一动,但很快便收敛好了情绪。
      “今天确实是肃王的寿诞,”年轻人顿了顿,接着说道,“但今天也不是肃王的寿诞。”
      何今似懂非懂,仰着脸看他。
      “你还记得五年前的今天,肃王殿下给广宁府送来了什么东西吗?”年轻人问道。
      “什,什么?”何今不解。
      年轻人一笑:“长鹰将军的罪诏。”
      长鹰将军的罪诏是什么,何今就算是个亲卫小兵也不是不清楚。

      长鹰将军,封将北境,统帅三十六关十八营,曾经兵力威慑天下。
      一百年前,出身南疆十六城的第一代长鹰将军原启随高祖皇帝李薄征战天下,武勋万世,留名千古。
      而就在五年前,关外鞑克八部内乱,异族柘木儿鞑克突起,残忍屠杀当权的阿雅家族。
      阿雅鞑克本为大俞藩属,而该出手相助的大俞懿安皇帝李肖为避战灾,下旨将策马出关要救阿雅氏于水火之中的长鹰将军原傅隋打成叛贼,令那一代赤胆忠肝的英雄永世不得入关。
      阿雅一族惨遭灭门,原家也因此一蹶不振。
      五年前,走马上任的小原将军原奉不过十五岁,京郊十里长亭出征时,个头还不到马背,而摇摇欲坠的北境江山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压到了他还没长成的肩膀上。

      “走吧。”坐在马背上的原奉一抽马鞭,将何今从回忆中抽出。
      何今匆忙跟上原奉的队伍,他是长鹰将军的亲卫传令兵,今年也不过十四五,这是他头一年当差。
      如今广宁府里的男壮丁也所剩无几了,前些年从东边海上刮过来一股“淘金热”,说是南疆盛产的阿芙萝花能提炼出价值百两的黄金,在北境穷怕了的人们红了眼,蜂拥离开自己的老家。
      走在广宁的街头,哪怕是最繁荣的正宁街,路上也没有几个人影,商贩叫卖着掺了土的玉米面,黄脸的妇人坐在门口袒胸喂奶——家里的男人都往南边去了。
      “将军,下个月又得征兵了。”何今快走两步,来到了原奉的马前,“陛下削减了长鹰征兵的人数,但是……”
      “但是恐怕咱们连削减后的人数都达不到,陛下也是看得起我。”原奉扫了一眼歪倒在路边的流浪汉,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些离开广宁的人都是从哪里搞来通关文牒的。”
      何今的心思不在此,他好奇道:“将军,阿芙萝真的能产金子吗?”
      原奉眉梢一动,没答这话。
      “南疆十六城富得流油,北境却穷得叮当响,要是北境也生那阿芙萝就好了。”何今嘟囔道。
      “那种花,还是不要长在这片土地上好。”原奉冷冷答道。
      “那北境就永远都别想发财了!”何今想不了太多,他说道,“这一点都不公平。”
      “公平?”原奉无奈地摇了摇头,“太平盛世都不曾言说‘公平’二字,更不要说乱世了。”
      “乱世?”何今一愣,“将军,这怎会是乱世呢?”
      “现在还不是,但或许将来会是。”原奉说道。
      何今不懂原奉的言外之意,他这人天生脑袋里面缺根筋,听到这话后,只会傻乐道:“将军,还是太平盛世要好。”
      “谁说不是呢?”原奉接道。

      此时,肃王府的门前已经候着不少前来祝寿的人了。其中有一辆最风光的马车,广宁府里的人都清楚,那是飞鸟阁的车驾。
      飞鸟阁不光马车漂亮,门楼也建得极其漂亮,两边是排开的挂廊花灯,院中间还种着一棵摇钱树。摇钱树上垂下的是无数红绸丝带,丝带那头绑着金铃,时不时随风作响。
      这地方是广宁府里唯一的歌舞伎坊,五年前易了主,被一位名叫“鹂娘”的关外女子买下。这鹂娘的手上有一个出名的歌妓,名叫鹊官儿。
      鹊官儿今年已过十二三,据说长了一副好皮囊,可惜无人见过她的真容颜,只听过她的琵琶音。
      肃王李蒙虽是个风流鬼,但他也没见过小美人的真实面目,如今正好赶上了三十大寿,自然要请飞鸟阁前来献礼。

      “这鹊官儿小娘子长得真有传说中那么美艳吗?”站在飞鸟阁车驾旁的一位商客问道。
      “是美人又如何?鹊官儿才十岁出头,你动什么歪心邪念?”有人回答道。
      那商客笑了:“哪里是我动外心邪念,明明是那位动了外心邪念。”
      听到这话,周遭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飞鸟阁的车驾倒是一动不动,里面的人没有一点要出来的意思。
      “鹊官儿姑娘真不给外人看吗?”又有好奇者问道。
      “不给外人看,但是会给肃王殿下看。”一个粗犷的汉子大声说道。
      这时,众人没来得及发笑,一个长着长脸,留着短须的男人呵斥道:“大胆,殿下也是你们能编排的吗?”
      见到这人,府门外的商客、百姓们皆俯身下拜,连端坐在飞鸟阁车驾上的鹂娘都徐徐行礼。
      “乔刺史。”肃王府管家迎了出来。
      刺史乔明汝领着几个鞑克人,似乎是草原的来使,他们都学着中原人礼一拱手:“肃王何在?”
      “肃王正在更衣,少顷后便会来迎接诸位,先入府上座。”管家说道。
      围在门口的众人缓缓散去,只剩鹂娘领着车中的鹊官儿还等在门口。
      “鹂娘为何不入府?”管家问道。
      “等人。”鹂娘笑着回答。
      管家不再多言,一抱拳后便转身回府。
      此时,路那头传来了零散的马蹄声,是原奉来了。

      “将军,进了王府就能见到肃王了吗?”何今一路跟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能歇下了,他偷偷问向原奉。
      “我不打算进王府。”原奉回道。
      何今有些失望:“不进王府?我还想看看那位鞑克王妃呢。”
      “好奇这些做什么?净操心点有的没的,况且自从阿雅王死后,肃王殿下就不许外人接近王妃和小郡主。”原奉的副将肖立教训何今道。
      何今讪讪地闭上嘴,眼睛却闲不住地打量一旁的飞鸟阁车驾,他探着脑袋,似乎也想一睹鹊官儿小娘子的芳容。
      “何今,”原奉的声音让何今收回了目光,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递给何今,“去把这个送到城南的钱庄梅花印去,给他们的庄主梅竹青,然后在那等我。”
      何今有些不乐意:“我也想见见殿下长什么样子呢。”
      “快去。”肖立催促道。
      何今不情愿地牵了匹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王府,而就在他最后一次回头时,正看到肃王李蒙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奉根本不想参加什么寿宴,他只想赶紧在门外敷衍几句就离开,可肃王却偏偏姗姗来迟。
      正午也没有太阳,原奉卸下了自己的佩剑,仰头打量了一眼阴沉的天。就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小原将军,别来无恙啊。”肃王李蒙笑着说道。
      他年纪不大,是懿安帝李肖的小儿子。
      五年前,为总揽大权的李肖违背自高祖时就留下的贵族子弟远离朝廷军务的祖规,加封肃王李蒙北境十三州府中的广宁府、朔城府和季云府,令他居于广宁监视长鹰军。
      李蒙虽在远离朝堂的边关做久了闲散亲王,人却不傻,他在原傅隋死后,挑拨长鹰旧部关系,在原奉走马上任还不到一年的时候,便撺掇时任亲卫营统领的黎步闹出了“三营兵变”的乱子。
      “将军久等了。”李蒙不怕碰原奉的冷脸,上前笑着一抱拳。
      原奉比这位肃王高了足足一头,他后退一步,默不作声地打算下跪行礼,却被李蒙一把搀住:“将军不必多礼,外面天气还冷,进来王府说话。”
      原奉顿了顿,还是不依不饶地行了礼,才起身回话:“末将还有军务,就不……”
      “军务永远都处理不完,”李蒙倒是热情,他早就适应了原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反而兴高采烈道,“难道本王的寿宴都不肯赏光吗?”
      “不敢。”原奉抱拳。
      “今日殿下大寿,将军若是不进去,岂不是折了殿下的面子?”刚刚一直默不作声的鹂娘突然开口了,她盈盈下拜,又对李蒙道,“草民已把鹊官儿送来了,今日还给殿下带了几首曲子呢。”
      话音刚落,车中便走出一位头戴垂纱帷帽的小娘子,她身量未足,穿着一袭红衣,双手戴着一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镯,垂纱下的长发如锻似锦,铺在她尚为舒展的肩头。
      肃王李蒙大喜:“姑娘快请。”
      原奉无声地叹了口气,可越过他的鹊官儿好似听见了一般。那女孩站定脚步,稍稍回头,竟隔着薄纱打量他。
      原奉一滞。
      鹊官儿眨了眨眼睛,她抬手掀起垂纱,露出了一双灵动婉转的眼睛。这小丫头毫不畏惧地朝着长鹰将军的冷眼看过去,并将那薄纱全部掀开,露出了整张脸。
      传闻没有说错,那的的确确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女孩乌黑长发微卷,皮肤皙白,她的眉目还没有伸展开,但却已然可摄人心魂,殷红的嘴唇稍稍上挑,勾起了一个俏皮的弧度。
      鹊官儿,果然是个鞑克女子。
      原奉飞快地掩饰住自己刚刚的失神,他敛起表情,冷淡地别开了脸,看向别处。
      墨发长披的女孩大概觉得原奉冷淡得有意思,一人嗤嗤地笑了起来,她眼波流转着向原奉扫过去,带着调笑的温柔酥酥麻麻地裹了他一身。
      “小妖物。”原奉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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