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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训练场 ...

  •   旧历九月十四日,是星期五。
      梁雨言最近总是百无聊赖,孙宁不来上学,冯倩忙着自己的事情,只剩下孤伶伶一个她。
      想到明天要看着最好的朋友和那个假洋鬼子订婚,她心里更气闷。
      到了中午,她发觉自己连饭都不想吃了。
      于是下午的第二节课上课之前,她便找了个借口,和老师请了假。
      也是她运气好,恰巧上课的是那名讲珠宝鉴赏的华侨,可能是在国外呆过的缘故,并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循规蹈矩。静静听她说了缘故,便点一点头:“回去吧,好好养身体。”
      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上节课也才有学生请假。”
      梁雨言知道,这老师的上节课是隔壁班的,也就是孙宁之前所在的班级。
      果然,她出了楼,就看见廖蓉,正百无聊赖地在光秃秃的操场上走来走去。
      看来请假的是她。
      孙宁说过,她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梁雨言,另一个就是廖蓉。
      而现在,两个人都因她而忧心和烦恼着。
      还没有到放学时间,是不能回家的。梁雨言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请了假也是无处可去,不如留在学校里,即使是发呆起码还有一席之地。
      廖蓉久久徘徊在此,恐怕也是这个缘故。
      她的脚步于是也小了。
      廖蓉绕过一颗梧桐树,看见她:“出去走走?我实在是心烦。”
      梁雨言是真的没有选择了,顾不上面前站着的人和自己之前略有龃龉。
      因此她点一点头:“好。”
      “这是……训练场?”梁雨言张望着四周。她不知道廖蓉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跟在她身后,在大路和胡同之间七转八转,就来到了这样一处地方。
      门外有人看守,张望进去,可以看到大片的沙地,远处是静静地立着的靶子,还有练着摔跤的士兵。
      梁雨言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廖蓉却利落地和看门的人打了招呼:“我来找人。”
      看门人似是认识她,点头道:“廖小姐请进。”
      梁雨言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常来这里?”
      廖蓉走着,漫不经心地答:“嗯。我哥哥在警察厅工作,他们常来这训练,我有时也跟来。”
      廖蓉的哥哥在警察厅?梁雨言记起,叶晨曦被抓的时候她好像提过。
      话说到了这里,梁雨言接着问:“叶晨曦的事情怎么样?人放出来了吗?”
      廖蓉说:“我哥哥不肯告诉我。他知道我和孙宁的关系,怎么会向我透露风声?上次还是我不小心听到的,这次我软磨硬泡,他总是不肯告诉我。”
      她望着远处有人奔跑踏起的尘埃,声音低了下去:“可惜,孙宁那样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
      梁雨言所知的廖蓉虽不似孙宁一样泼辣,却是个极为心直口快的人。
      可即使是这样棱角分明的人,终要一日一日被磨平。
      比如孙宁,曾经也是鲜活的一个人,然而倒底失却了生气,变成一个她自己从前最讨厌的、木偶一样的人。
      梁雨言这日的烦闷不独是为了孙宁,也是为了自己。眼看着好友的蜕变,她终于不可抑止地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恐惧。
      她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她甚至怀疑,如果遇到同样的事,她能不能像孙宁那样奋起反抗——尽管反抗的结果也是令人失望的。
      此地,此刻,见了廖蓉低垂的眼角,她更觉灰暗了。
      廖蓉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吐出的气息在面前缓缓地凝成了有形的水雾:“我实在是没想到,她的父亲,竟然会这样不择手段。”
      梁雨言却已经回复了镇定,廖蓉家里成员简单,所以一直还能保持着天性里那一份直爽。
      而她,身处梁府中十几年,看惯了争斗的场面,渐渐地觉得心都灰了——人与人之间,能有几分真心呢?连自己的母亲,不也只在自己给了她项链时才亲热起来,平日里不也是淡淡的么?像五姨太那样肯对她推心置腹说一番话,更是有生之年第一遭。
      孙泰这样做,或者也不算过分。
      也只有在面对着那个人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还是有人在真正的关心着自己的。
      “算了,不说这么多废话”,廖蓉仰起头,仿佛这样就能赶走心中烦闷一般,向着远处正在土地上打滚的人叫道:“哥!哥!廖元!”
      喊了几声,那个人才听见,一个过肩摔把和自己一同翻滚在沙地上的人摔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尘土,向着她们走过来,被他摔倒的人迅速地爬起,也跟了过来。
      直到走过来,廖元脸上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你来的真不是时候,要是再晚几分钟,那家伙肯定被我摔得更惨。”
      他话刚说完,就挨了杜茗轩一拳头,打得他哎呦一声:“你该感谢你妹妹,要不是她来了,我非得把那一跤十倍百倍地讨回来不可!”
      廖元不服气地白了杜茗轩一眼,才向梁雨言打了个招呼:“梁小姐。”
      梁雨言也说道:“你好。”又转向杜茗轩:“杜先生,你好。”
      原以为经过那天,杜茗轩的态度有所缓和,谁知他冷笑一声,直直地盯着梁雨言:“我好——我自然是好!听说杨芸现在被人囚在净园里,过的人不人鬼不鬼,都是托了你母亲的福!”
      廖元和杜茗轩极熟悉,看见杜茗轩发怒,把廖蓉拉到一边去:“我们去那边说。”
      梁雨言惊住,杨芸过的不如意,杜茗轩不高兴也是自然,可这股无名火为什么要向她身上发?
      她抬头望向杜茗轩:“你怎么这么说?杨芸是自愿住在净园,何来囚禁之说?”
      杜茗轩闻言,眯起了眼睛,重又现出那种阴鸷的神情,让梁雨言记起第一次在江阴路上碰到他的情景来。
      他跨前一步,在梁雨言还未来得及抵挡之前,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梁小姐,不要以为我是傻子,杨芸进了梁府,她那样美”,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半响,方再度艰涩地说道,“必定会受宠,最看不过去的可不就是你母亲!”
      他的手缓缓收紧,梁雨言挣扎不得,觉得自己的骨头仿佛都在重力之下寸寸碎裂。
      训练场空旷阔达,少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梁雨言艰难地呼吸了一口,分辨道:“不是,咳咳……不是我母亲做的!杨芸又不肯争宠,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杜茗轩听了“不肯争宠”四个字,脸色松了一松,片刻后却又加重了力道,锁住了她的喉咙,冷声道:“不争宠?只怕争也争不过罢?她那样的性子,如何争得过你们?”
      梁雨言被他话中狠劲惊住,骇然睁眼,杜茗轩的脸距自己不足一尺,放大了的面孔上有说不尽的愤怒,还有恨意。
      她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个喜怒不定的男人,看着他眼里因愤怒而出现的血丝,感到喉咙上的力道一分分加重,呼吸越来越困难起来,她有一个可怕的感觉——这个男人,要在这里,扼死她!
      梁雨言感觉自己的目光慢慢地开始涣散,呼吸和意识一点一点地抽离出去,她似乎看见陆方和刘江从训练场的那端跑过来,想要劝,可又不知道怎么劝的样子。
      我是不是要死在他的手里?梁雨言想着,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
      好像有杂乱的脚步声,又是什么人来了……这一声一声的响像是敲击在她的脑海里,让她保持了最后一丝清明。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听见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大哥!大哥!你放开她!”
      是纪衍泽。梁雨言费力地张大双眼,对着纪衍泽笑了一笑。
      可纪衍泽没有因为她挤出来的这个笑而松口气,他注意到,梁雨言的脸被憋得通红,呼吸声渐渐粗重。
      纪衍泽上前一步:“大哥,请你放开她!”
      杜茗轩看了看纪衍泽焦急的神色,冷笑一声:“看来你是真的很在意她……很好,我若是不放手呢?你会和我动手么?”
      纪衍泽震了一震,没有答话。
      梁雨言觉得最后一丝神智都去得远了,她听不见别人都在说什么,耳边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渐渐地,连这轰鸣声也潮水般地退却。
      一切声音都在离她远去。
      站在不远处和哥哥说话的廖蓉回过头来,才看清这边发生的事情,惊呼了一声:“天啊……”便要跑过去。
      她刚一转身,就被廖元拉住:“不要去。”
      廖蓉挣脱了廖元的手:“杜茗轩再不松手,梁雨言就会死了!”
      说罢,便跑了过去。
      就在这时,杜茗轩却突然松开了手。梁雨言被扼死的喉咙蓦地吸进清新的空气,止不住呛咳起来。
      纪衍泽忙上前扶住她:“你怎么样?”
      梁雨言没有力气答话,大口大口地喘了十几下,才慢慢地平复过来,睁开眼,仍然觉得面前天旋地转,勉强答道:“我……我没事。”
      杜茗轩看着梁雨言:“我今日放过你,不过你要记得,如果杨芸在梁府过的不如意,我要你们全府的人陪葬!”
      说罢,看着刘江:“拿枪来!”
      刘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枪,看了看梁雨言,又看看杜茗轩:“少爷,你要做什么?”
      杜茗轩不耐烦地皱眉低喝:“拿来!”
      刘江无法,看看一边的陆方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不情不愿地把枪递给杜茗轩。
      杜茗轩缓缓举起了枪,梁雨言心下一惊:他要做什么?
      纪衍泽见状,急忙挡在梁雨言身前:“大哥……”
      杜茗轩斜扫纪衍泽一眼,并不答话,唇角含着一丝笑,瞄准了片刻,扣动了扳机。
      子弹并不是朝着自己,梁雨言看着子弹流矢般飞去的方向,靶子离他们所站之处约有十几米远,他们只能看到子弹没入靶中,却看不清究竟打到了哪里。
      有人见杜茗轩开枪,到靶子旁边等着看结果,他并没看见之前发生的事情,因而不知道这边的气氛紧张,兴奋地高声叫道:“杜少爷,正中靶心!”
      周围有正在练习的人闻声跑过来,看了看靶子之后便是一片轰然叫好之声。
      不独是杜茗轩,连刘江也笑了,只有陆方从头到尾都是静静地看着,没什么表情。
      “看见了吧?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杜茗轩从梁雨言身边走过去之前,低了头对她说,“如果忘了的话,你们梁府的人都会和那靶子一样。虽然梁府也是大户人家,要杀几个人也不算很难。素闻六姨太很会争宠,可我想,她总敌不过我手里的枪。。”
      他的手里转着那把黑亮的手枪,在阳光下反射出摄人的光泽:“纪衍泽,你刚才可真是英勇——我要是真的开枪了,你躲的开么?想英雄救美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分量。”
      杜茗轩长笑一声,把枪扔给赵江。赵江跟在他身后出了射击场,并没有理会门口军士的敬礼。
      “对不起,我来的晚了。”纪衍泽的话把梁雨言从惊吓中拉回来。
      “没关系……咳……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真的要被他掐死了。”梁雨言说罢,才想起自己是和廖蓉一道来的。转头问廖蓉:“还有事么?没有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廖蓉看着她,眼里满是抱歉:“梁雨言,对不起,我只是想来这里走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来这里。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梁雨言摆了摆手:“没关系。”
      她转过身去,刚才那种将死之时的体验让她现在无比疲惫,一心只想离开这里。
      纪衍泽担忧地看着她,突地想起一件事来,于是说了一声:“下次,你离我大哥远些——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叶晨曦已经放出来了,我着人送他走的。”
      梁雨言只是往前走,如同没有听见纪衍泽的话。经历了这样的事,她连对纪衍泽也无心说话,何况是关心叶晨曦。
      她想不明白,杜茗轩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把事情往自己身上赖?
      纪衍泽上前追了几步,拦在她面前:“我送你回去。”
      梁雨言对杜茗轩的霸道厌恶到了极点,原先因杨芸的事情对他生出的同情和一点感动飞到天外,连带着对杜家的人都起了厌恶,想想自己无缘无故地几乎死在这里,全力压下自己的怒气:“你让开。”
      纪衍泽从未见梁雨言脸上有过这么大的怒气,她的脸因为愤怒涨的通红,睫毛随着说话微微颤抖着,像是振翅欲飞的蝶,眼睛更是盈盈,像是注满了水——虽然她是生气着的,可纪衍泽觉得,下一秒她就会哭出来。
      他怔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梁雨言早绕过他,径自离去。
      廖蓉也没了心思,和廖元勉强说了几句话,二人就一道走了。
      偌大的射击场上,除了零零散散训练的士兵,就只剩下纪衍泽和陆方。
      陆方不论何时,都像是一尊雕塑,虽然身为杜府的大总管,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不存在似的。
      但此刻,他看着纪衍泽的表情,也有些忧虑。
      纪衍泽本来是和他一样的人,心绪阴晴总像是隐在人皮面具之下。陆方一开始以为他如府中人传言的那样,不过是个绣花筒子,中看不中用。因此只是暗暗可惜:纪琳那样的人,生出来的儿子也是一样文弱的。
      直到看见平日里被杜茗轩辱骂甚或被下人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纪衍泽也总是没听见一般,面色如常。可陆方是老江湖,自他的眼里似乎能看出那一簇燃烧的火苗,陆方这才觉得纪衍泽并不寻常,因而留了心。
      纪琳的死讯传来时,纪衍泽正和杜陵北、杜茗轩一道在处理事务,杜陵北虽然对这个儿子淡淡的,也从未正面承认过他的地位,但对他办事的能力倒是满意的。纪衍泽为人谨慎,对人说话又不居高临下,稍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纪衍泽是杜家小儿子,谁肯和他过不去,因此办起事来比杜茗轩还妥当些——杜茗轩总是以命令的口气要求别人做这做那,虽然那些人表面上总不好说什么,暗地里难免使些绊子。
      闻得母亲死讯,纪衍泽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杜陵北也有些恻然,好言安抚了几句,让纪衍泽先回房去了。
      而当晚,陆方见到纪衍泽时,却注意到,他的眼周光洁明亮,并无大哭过的痕迹,只是眼底的一抹黑愈加深了。
      从那时起,他甘心情愿地选择跟在纪衍泽身后——当然也只是暗地里。
      陆方清楚,纪衍泽已经不会真的哭了,他的所有悲伤都已经刻在心里,所有欲哭无泪化成刻骨纠缠的恨和欲,总有一天,它们会燃起来,毁了一切。
      从那以后,纪衍泽愈加沉稳,甚至从他眼底再也看不到汹涌的暗流,有的,只是沉沉如夜空般的黑。
      无论是杜陵北说什么,他都会笑着说:“好”;无论杜茗轩怎样咒骂——那咒骂有时连上了纪琳,连陆方听着都忍不住要捏起拳头——纪衍泽却只是抿着唇并不说话。
      而现在,此时,此刻,纪衍泽捏紧了拳头,手臂上青筋迭起,如同他难以言说的怒气在血脉深处沉默地勃发。
      如果他再晚来片刻,或许只是一句话的功夫,梁雨言就可能死在杜茗轩的手下,再也醒不过来……
      这样的情景,他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杜茗轩嘲讽的神情又出现在他眼前:“如果我不放手呢?你敢和我动手吗?”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纪衍泽闭着眼,因而别人看不到他眼里的神色,只有陆方知道,纪衍泽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时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上一次,是纪琳死的时候,纪衍泽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就有泪落了下来。
      而这次,不知道过了多久,纪衍泽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拳头。
      他走上前去,看了看刚才杜茗轩击中的那个靶子,子弹嵌在距离靶心半寸的地方,严格说来其实并不能叫做正中靶心。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半寸而已,既然开枪的是杜家大少爷,偏离半寸也可以忽略。其实这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杜茗轩为人轻浮,但出身军旅家庭,自小的训练基础还是坚实的。
      纪衍泽缓缓步回刚才站立的地方,拿了一把枪,瞄准,开枪。
      夕阳西沉,在天边拉出紫红色的余晖,训练场上的人基本走光了,这一声枪响在空旷的场地内显得格外醒目。
      纪衍泽没有看,对陆方说:“走吧。”
      陆方点了点头,和纪衍泽一道上了训练场外等候着的车。
      没有去看,也不需要去看,纪衍泽和陆方都知道,这一枪一定是正中靶心。纪衍泽的掌心有练枪留下来的厚厚的茧子,他对枪和靶子如同对自己的茧子一样熟悉,即使闭着眼,也能清晰地找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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