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绝手记》书斋小神仙

35、第三十五章 想喝酒了

　　人工智能Jing的周身闪烁着白光，过了半分钟，清脆的少女音重新响起：“X0437，你并没有拿到许可函，擅自拜访是不礼貌的行为。”

　　杨天心抿了抿唇，神情闪烁，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一些：“很抱歉让你为难，Jing，但我的确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汇报，能否麻烦你检查一下博士的日程表，我只需要10分钟就好。”

　　Jing沉默地看着杨天心，过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如您所愿。”

　　白光闪过，Ji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大的透明屏幕浮现在房间中央，屏幕中的男人抬起了头，他有着一张出乎所料的、年轻的脸，最多不超过45岁，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就像是和杨天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样，他是杨帆，所有人口中的杨博士，杨天心的父亲，也是“伊甸园”组织的创始人。

　　即便现在已经是深夜，博士却依然穿着一件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的雪白衬衫、搭配一条黑色领带，全身上下都显示出一种一丝不苟的精致。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几份资料，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显然还在忙碌的工作。而此时，他正微微俯身，看向屏幕这头的杨天心，两道英俊的眉峰皱起，显出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我已经收到了你提交的关于【弯曲森林】的任务报告，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单独来见我一趟呢？”

　　“出现了新的情况，我认为需要重新评估关于碎片001号的危险性”，杨天心说着，对着屏幕拉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胸前那幅由一根根紫黑色线条构成的诡异图案，与几日前相比，图案并没有继续出现新的内容，但颜色却更深了一些，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微微垂睫，向着屏幕那头的博士说道：“图案出现在与碎片接触后的第三天，目前只有一小部分，无法判断其整体形状和内容；它会在情绪波动时显现，伴随着剧烈的灼烧痛感；另外，我之前提交的报告中曾说，圣灵使者在持有碎片时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呓语”，她顿了顿，再度开口：“从昨天开始，这样的呓语，我也能够听到了，但呓语的内容无法辨认，难以记忆，不属于目前世界上还存活着的任何一种语言。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是一种精神污染，当人的精神处于极度脆弱的状态时，就会产生被控制的潜在风险。”

　　“因此，我认为有必要重新确定001号碎片的危险等级，并修正后续的计划内容；还有我自己，也应该接受严格的评估检测，以确保我是否还有继续参与接下来行动的资格。”说这些话时，她始终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杨博士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轻轻捻动着两根手指，忽而问道：“那个和你一起行动的小姑娘呢？我记得是叫周戴？她的情况如何？”

　　杨天心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在上次任务中，她中弹受伤，但并无大碍，恢复的也很快。回归基地后，我曾仔细检查过她的身体，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受到污染的迹象，事实上，在整个任务过程中，她也没有直接以肉/体接触碎片。”杨天心感到自己的喉头略微发紧，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博士，您怎么会，突然关注到一个普通的辅助执行者？”

　　或许就连杨天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现在正无法抑制地感到一阵阵紧张，在交给博士的那份报告中，她提及周戴的部分很少，只有寥寥几笔，安叔来问时，她也只是含糊其辞地敷衍了几句。博士日理万机，每天光是来往的邮件就有好几百封，怎么会主动关注到周戴这样一个普通的执行者？自己的潜意识中，又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人工智能Jing的声音突兀地响起：“X0437，检测到您的血压正在上升，心率正常偏快，请注意平复心情，保证充足的睡眠。”

　　杨天心猛地回过神来，敛去眼中的情绪，低声道歉：“博士，对不起，我走神了。”屏幕中的男人啜了一口杯中的咖啡，露出儒雅的微笑：“我身为组织的领导，忙归忙，总还是要关注一下组织里新人的适应情况，周戴是个表现很出色的执行者，我很满意。至于你，天心，你一直是我最大的骄傲，你从来就不需要任何评估，接下来的行动，也只有你才能胜任。”他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透过屏幕，专注地望着杨天心，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我的孩子，我知道，你从不会让我失望。”

　　博士最终坐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他对杨天心说：“夜深了，天心，早点回去吧，你需要充足的休息，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透明的屏幕闪烁两下，便消失了，空房间的中央又只剩下了杨天心一人，以及那些嗡嗡作响的黑色机器，她望着它们，一时间有些微微出神。空气扭动了一下，周身闪烁着白光的Jing重新出现了，耳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杨小姐，扫描数据告诉我，你的身体现在已经很疲惫了，正如博士所言，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Jing轻轻动了下手指，杨天心身后那道来时的银白色门就咔塔一声打开了，人工智能遵照着被写定的程序，送上礼貌的离别语：“杨小姐，真是一次愉快的拜访，博士期待着与您的再次相见。”

　　杨天心竭力撑着自己的身体，一直走到了电梯前。

　　她脸上的血色就像潮水般褪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捂着心口，额头上逐渐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在她胸口，一条条紫黑色的血管正疯狂肆虐着蔓延，缥缈的呓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一大团腥臭的淤泥一样，试图包裹住她的精神，杨天心紧闭双眼，撑着墙壁，用意志抵御着未知的入侵，努力忽略这种模糊又遥远的声音。她很清楚，一旦真正听清了这呓语的内容，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只是，从一天前开始，这样的发作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了，她已经不敢肯定，在任务彻底结束之前，自己还能够支撑多久了；博士似乎表现出了对周戴的某种兴趣，这让她感到不安，感到一种本能的抵制与排斥，却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来自哪里，而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能瞒着周戴多久？疼痛和杂乱的思绪一起席卷而来，几乎要淹没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脑海中的呓语平息了，紫黑色的血管蠕动着，隐没入了肌肤深处，也带走了那种蚀骨伐髓的灼烧感，杨天心松了手，脱力一般倚靠在墙壁上，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闷哼了一声，是真的，很疼啊。

　　在别墅的五楼，银白色房间的最深处，杨博士倚靠在办公椅上，盯着悬浮在半空中的一块屏幕，那上面竟显示着杨天心的形象。此时，屏幕上的各项身体数据正剧烈波动着，持续了几分钟，最终归于平缓的线条，博士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两个字：“有趣。”

　　白光闪过，人工智能Jing出现在房间中，优雅地行了一个问候礼，开口道：“博士，晚上好。”

　　“就在刚才，我的程序再一次监测到了未知物质的入侵，它似乎对X0437的意识产生了一些影响，我的计算模型告诉我，如果这种影响的强度持续增大的话，有可能对已经植入的芯片产生干扰，博士，需要我启动回收程序吗？”

　　博士的目光停留在屏幕中杨天心的脸上，就像是看着一件自己亲手制作的精美的艺术品，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不必了，能用的标本有很多个，可是这样珍贵的实验却太难得了，我怎么舍得回收呢。”他微微曲起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敲打着：“对X0437的记忆清洗也暂停吧，从现在开始，她产生的一切数据，都汇报给我。”

　　人工智能少女微笑着点头致意：“如您所愿。”

　　咔嗒一声，卧室的灯亮了，轻轻柔柔，洒落一室暖黄。

　　杨天心站在房间门口，不禁微怔。赤/裸的脚下传来羊毛地毯柔软的触感，巨大的落地窗外一片黑暗，夜色深沉，床上早已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床单与被套——崭新的，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但却好像…新的有些过了头。不知为何，杨天心突然想起了几天之前的那个早晨，肩膀上缠着绷带的周戴从被褥里抬起头，困倦又懵懂地望着她的样子。

　　周戴睡觉不老实，哪怕被抱着也要扭来扭去，害得她一晚上和打仗似的，一会去按她的手脚，一会又忙着给她拉被子，还要当心不压到她的伤口，第二天早上起来，床上的被子就和鸡窝一样乱，比自己睡了一个月的房间还乱，而周戴恰似一只从鸡窝里探了个头出来的小狐狸，倦的不行，却在听到自己说早餐有三明治吃的时候，眼眸一瞬间变得亮晶晶。

　　杨天心慢慢在床边坐下，随手将脱下的外套丢在了地上，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母亲离开之后的这么多年里，她一直一个人睡，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今天晚上，看着灯光明亮却空空荡荡的房间，她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从一开始就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究竟少了什么呢？她不知道，只觉得心中好像存在着一个小小的空洞，一直以来，它都被小心地隐藏在心底的角落，被忽略和遗忘，却在不经意间想起它的那一刻，不可抑制地感到悲伤。

　　漂亮的小熊玩偶安静地躺在床头，用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她，杨天心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伸手过去揪了揪它的耳朵，又捏了捏肚子，手指便落在了小熊身上的酒红色绶带上，那上面缝着三个清秀的小字：给星星。她的指肚顺着这些字依次滑过，感受着它们不规则的凸起，有些微微的扎手，这是某个人送给自己的礼物，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人戴着眼镜，在台灯下聚精会神，把这些字一针一线缝上去的样子，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记不起来呢？

　　半小时后，杨天心洗完澡，裹着浴袍回到房间时，听到自己的手机“嗡”地响了一声。

　　摁亮屏幕，是一条简短的消息，来自周戴：“我在火车上，明天回别墅。”

　　瞧了眼挂钟，凌晨三点，不禁气结，周戴这家伙，又熬夜，真是欠收拾了。

　　杨天心盯着屏幕，手指虚悬在按键上很久，最终却只发出去一个字：“好。”然后熄灭了屏幕，向后躺下去，把自己放倒在松软的被子里，在一片暖黄色的光晕中闭上了眼睛。

　　想喝酒了。

　　绿皮火车终于“呜”地一声穿过了隧道，从纯粹的黑暗开进了不那么纯粹的黑暗里，我看着手机那头发来的消息，忍不住轻轻咬唇，原来，真的还没睡啊，也不知道杨天心在做什么，累不累，身边有没有人陪着。我其实有很多事情想和她讲，关于父亲的，关于母亲的，关于我自己的，但犹豫再三，还是删掉了对话框里的每一个字，连同那句简短的“晚安”。

　　何必多问呢，我马上就可以亲自去见她了，不是吗？我戴上了耳机，把身体靠进了硬邦邦的椅背里，忍不住想起了她的房间里那张柔软的大床，想起她躺在我身后的轻柔的呼吸，和环住我的那双手臂。

　　这个晚上，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了眠，也有很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生了改变，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被挑选的乘客已经登上了这趟单程列车，在最终的站台到来之前，它都会沿着既定的轨迹、朝着注定的结局，呼啸而去，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