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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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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司务,你还好吧?”
唐衍问得小心翼翼,刚才崔榭维护宋枕雪的事,已如野火燎原般传遍了吏部,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传遍了三省六部。
向来铁面无私的崔大人竟然为了新科探花动了怒,甚至亲自将人带走,这桩奇闻,够各衙门议论上三个月了。
众人都想知道崔榭带走宋枕雪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但是想归想,他们根本不敢问。
于是很久以后,他们才等到宋枕雪从崔大人的私室中出来。
宋枕雪走出来时,脸色比纸还白。眼圈泛着红,好像刚哭过,官袍系带松垮的垂着,乌纱帽甚至歪了几分。
“该不会是被崔大人骂了吧?”
“是啊!崔大人方才不是怪宋司务将墨滴到了文书上吗?”
“骂人能骂到衣冠不整?”
大家开始各种浮想联翩,他们一边羡慕宋枕雪得到崔大人的另眼相看,又一边同情他,崔大人喜怒难测,冷酷无情,被崔大人看上,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唐衍按照崔榭的吩咐,把宋枕雪带到了吏部藏书阁:“大人交代,宋司务今日先整理堆放在地上的典籍吧。”
可话说了三遍,宋枕雪眼神仍是在神游。
一定是崔大人将人骂得太狠了,否则宋探花怎么会好端端的变成这样。
唐衍心下暗叹。
他在吏部八年,可是深刻领教过崔榭训斥人的功力的,吏部哪一个官员没被崔大人骂哭过?这宋探花才来第一日就被骂成了这样……
唐衍真担心宋枕雪撂挑子不干了。
为了保住好不容易招来的新人,唐衍只好和蔼可亲的把崔榭交待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补充了一句:“你慢慢整理,不着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说罢匆匆离开,像是怕自己再多待一刻,这好不容易招来的新人真的会转身辞官。
宋枕雪不知道唐衍心里的想法,他认命般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分门别类整理起地上这堆乱糟糟的典籍。
虽然整理藏书是一门苦力活,需要将一摞摞竹简或一叠叠册子搬来搬去,但这却比誊录文书来得轻松。
好不容易将地上乱堆的书册堆放到书架上,宋枕雪发现地上还有一个满是灰尘的箱子。这个箱子,唐衍没有说要怎么处理,里面是书籍还是别的重要文书他也不知道。
宋枕雪迟疑片刻打开了箱子,在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后,呼吸骤停。
箱中整齐码放的,不是典籍,不是文书。
是他的文章。
里面有他在书院里撰写的青涩策论,甚至那些他早已丢弃的废稿……一页页,按年份整理得整整齐齐。每一张都有朱笔批注,字迹凌厉如刀,却将他的文字圈点得密密麻麻。
最新一叠,竟然是琼林宴那日他在宴上随手写的半句诗:月是故乡明。
旁边批注:既入我榭,此间月亦明。
宋枕雪指尖颤抖,一张张翻过去,这人究竟何时开始注意到他的。
宋枕雪心里很乱,无数杂念像交缠在一起的线团,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看够了?”
声音自身后响起时,宋枕雪浑身一颤抖。
崔榭不知何时立在门边,逆着光,看不清神情。他走过来,抽走宋枕雪手中那册文章。
目光扫过纸页上稚嫩的字迹“君子不夺人所好”,唇角微微勾起。
“写这句话时,你初入集贤书院。”他抬眸,眼眸幽深如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春日宴上射箭,你的箭却射到了本官的玉冠上。”
宋枕雪瞳孔骤缩。
三年前,春日宴,碎玉冠。
记忆的碎片被这句话猛地撬开一角,透出些模糊的光影。
是了,那时他刚入集贤院不久,少年意气,在宴上与同窗比试射艺。挽弓时袖口被树枝勾了一下,箭矢偏出,远远飞向席间……
当时一片惊呼,他白着脸跑过去,只见一位身着深青常服的青年端坐不动,脚边是碎裂的玉冠片,几缕黑发垂落额角。青年抬眸看他,目光沉静如水,并无责难,只抬手止住了上前呵斥的仆从。他慌慌张张地赔罪,青年只淡淡说了句“无妨”,便抬手令他退下。
那惊鸿一瞥的容颜,竟与眼前这张苍白俊美的脸,缓缓重合。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
宋枕雪喉头发干,指尖冰凉。他看着那口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摞着的,不只是文章,是他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整整三年的光阴,是被另一个人默默收集保存起来的,他毫无察觉的成长轨迹。这种认知比在阳春园被当做暖炉、比在金銮殿上的初见、比在马车里被强行索取,更让他感到恐慌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所以,”宋枕雪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箱子,也不敢看崔榭,“大人从那时起,就留意下官了?”
“留意?”崔榭走近一步,他身上清冽的冷檀香气混着淡淡的药味袭来。他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宋枕雪,只是掠过他耳侧,拂去书架边缘一点积尘,动作慢条斯理。
“集贤院每月优等文章,都会呈递六部参阅。宋司务的文章,灵气逼人,风骨初显,想不留意也难。”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只是上司对后辈才学的欣赏。
可谁家上司会把人三年来所有随笔杂记、课业文章,甚至连涂鸦般的诗稿都收藏得如此妥帖?
“那大人如今将我置于吏部,置于考功司,”宋枕雪抬起眼,努力想从崔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出些什么,“是想亲眼看看,这块您留意了三年的材料,究竟能成器,还是会朽坏?”他话里带着刺,是这些日子积压的委屈和不解。
崔榭收回手,负于身后,望向窗外鳞次栉比的官署屋檐,天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考功司务,职在文书稽核,品级虽微,却能见吏治肌理。你若有真才实学,自然能站稳脚跟。”他顿了顿,侧脸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冷硬,“至于其他,你既已知道缘由,便该明白,在我这里,你从来不只是下属。”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宋枕雪心上。
不是下属,是什么?是多年前无意间标记的所有物?是好用的暖炉?还是更难以言说的执念?
宋枕雪心乱如麻。先前那股想要不管不顾辞官的冲动,此刻被这箱文章和那段突如其来的往事冲得七零八落。崔榭布了一张网,从三年前就开始编织,如今他身陷网中,看清了经纬,却似乎更无力挣脱。
“藏书阁整理完毕,将书目清单送至我处。”崔榭不再看他,转身向楼梯口走去,语气恢复了一部堂官的淡漠,仿佛刚才提及往事、泄露一丝不同寻常情绪的人不是他。
脚步声缓缓下楼,渐行渐远。
宋枕雪独自站在高高的书架间,看着那口敞开的箱子,里面少年的笔迹从稚嫩到渐趋沉稳,记录着他对经史的见解、对民生的稚嫩关怀、偶尔流露的少年愁绪,所有这些私密的思绪,都被另一个人悄然收藏。
——
暮色四合的时候,迟来的春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烟雨蒙蒙笼罩着整座皇城。
吏部官员却没有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而发愁,因为今日崔大人竟然破天荒的让他们准时下值回家。
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让饱受文书摧残的众人几乎快要喜极而泣,时辰一到,所有人几乎是同时合上文书,笔墨一搁,便齐齐冲入了朦胧雨幕,归心似箭。
顷刻间,偌大的值房便空了下来,只剩下角落一隅,一道清瘦的身影仍在埋首疾书。
唐衍走在最后,他看着宋枕雪的样子,终究不忍心提醒了一句:“宋司务,今日下雨了,快些回家吧,这些文书明日再抄也可以的。”
“多谢主事。”宋枕雪的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情绪,笔尖却未停。
唐衍没说什么,撑开油纸伞就冲入了雨幕之中。
其实这些文书并非急务。这是宋枕雪从藏书阁出来后,自己向李司务要来的。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用这种耗尽心神的方式,来镇压胸腔里那团无处着落的火。
震惊、恍然、被窥视的战栗、一丝隐秘的悸动,还有更多难以名状的混乱……所有情绪都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中,被强行熨平、压实。起初抄错了好几处,墨团污了纸页,他便撕掉重来。慢慢地,手腕酸麻,心神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只剩下笔尖行走的轨迹。
最后一笔落下,他搁下笔,揉了揉僵硬发胀的手腕,缓缓起身。
窗外雨声绵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没带伞。
值房空寂,灯火阑珊。他独自走出,穿过长长的、昏暗的回廊,来到吏部大门前。
雨丝在檐下织成细密的帘。一把油纸伞安静地立在门边,仿佛等候多时。
伞是崭新的,竹骨劲挺,青绢伞面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清雅孤峭——与崔榭吏部私室那扇屏风上的画,如出一辙。
不远处的巷口,一辆熟悉的青篷马车静静停驻在雨幕中,拉车的马儿似乎有些耐不住这湿冷,偶尔甩动尾巴,溅起细碎的水花。
宋枕雪站在檐下,望着那把伞和那辆车,唇线抿得发白。
他知道自己可以冒雨跑回去,可以装作没看见,可以有很多种选择——如果那些选择真的存在的话。
良久,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把伞。
“咔哒”一声轻响,伞骨撑开,青绢如穹,隔绝了头顶的雨线。雨珠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而空洞的声响,又顺着伞沿滑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走向马车时,脚步在积水中踩出细碎声响,像某种妥协的足音。
宋枕雪走到车边,没有行礼,他的声音融入春雨之中:“大人说,三年前那日就记住了下官。”
车帘掀起,崔榭看着他:“是。”
“那下官参加殿试前,礼部突然调整经义考题范围,”他深吸一口气,“是否也与大人有关?”
崔榭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上来。”
不是命令,是邀请。
宋枕雪僵了一会儿,终是上车。
崔榭接过他滴水的伞,指尖无意擦过他湿冷的手背:“手这么凉。”
随即将手中的手炉进他怀里,“拿着暖暖手,别染了风寒。初一来尚书府夜值时若病着,本官还得找太医。”
宋枕雪抱着暖炉没接话。
崔榭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景,仿佛在回答他先前的问题:“调整考题,是为筛去那些只知寻章摘句、死记硬背的腐儒。朝廷需要的是能通权达变、心有沟壑之人。”他顿了顿,侧眸看向宋枕雪,目光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脸上停留一瞬,“至于你,便是不调考题,以你之才,探花之位,亦如探囊取物。”
这话听来是极高的评价,可落在宋枕雪耳中,却更像是一种早已写定的判决——他的才学,他的前程,似乎早就在这个男人的预料与掌控之中。
马车启动,宋枕雪看着窗外在春雨中朦胧的街景,忽然极轻地问:“还有多少事,是大人安排的?”
崔榭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枚箭头放入他手心,这枚箭头,正是那年他失手射中崔榭的那枚。
“等你自己发现,”崔榭闭目养神,“才更有趣。”
宋枕雪握紧那枚箭头,边缘已磨得光滑,显然常被人摩挲。
他忽然想起一事:“大人今日为何准众人早归?”
崔榭唇角微勾:“雨大路滑,他们若留下,你怎好单独上本官的车?”
马车缓缓停在宋家那条窄巷的巷口。雨势未歇,青石板路映着檐下昏黄的灯火,一片湿漉漉的寂寥。
宋枕雪松开一直紧握的手炉,手炉的温度几乎已灼得他掌心发烫。他准备起身下车。
“还有一事。”
崔榭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不疾不徐,像一枚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
宋枕雪动作顿住,回身看他,眼底带着因那枚箭头而生的波澜。
崔榭并未看他,指尖随意地整理着袖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明日的天气:“今日,有个叫秦松的吏目,往你值房递了份帖子。”
秦松?!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宋枕雪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瞳孔微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阳春园的引路人,那份合欢香,这个人,几乎是他所有难堪与恐惧的开端。
自从那夜过后,秦松就一直没有找过他,他因想逃避跟阳春园有关的一切,所以也没有主动去找秦松。
没想到秦松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他邀你明日下值后,去清风楼赴宴,”崔榭继续道,甚至微微抬眸,看了宋枕雪一眼,那目光平静,却仿佛已将他瞬间的僵硬与惊惧尽收眼底,“说是几位集贤书院同窗小聚,叙叙旧。”
同窗小聚?叙叙旧?若他不是吏部的考功司司务,或许他一定会欣然赴宴,但阳春园那一晚过后,很多东西都悄然改变了。
他张了张嘴,想问是什么时候,可话未出口,崔榭的下一句已然落下,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本官已替你回绝了。”
“什么?!”宋枕雪霍然抬眼,一直压抑的某种情绪终于破开缝隙,“大人为何替我回绝?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并非真的想去,但崔榭这种直接越俎代庖的行为,瞬间点燃了他积压的怒火。
“为何?”崔榭重复了这两个字,终于完全转过身,正对着他。车厢内光线昏暗,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窗外透进的微光照亮,神色莫测。
他向前倾身,目光落在宋枕雪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声音压低了,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
“宋枕雪,你是不是忘了,本官今日在吏部,同你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