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期已了然》小楼西汀

19、面孔

　　空间有限的办公室里立着四位成年人和两个学生，显得格外狭窄拥挤，所以气氛才会这么压抑吧。

　　陆语嘉偷瞄了一眼覃然的父母，两张严肃的面孔下渗出丝丝怒气，又瞅瞅并排的覃然，更是眉头紧皱，面色冰冷，看着都渗人。

　　“新生入学的时候学校要求每位同学都认真学习校规，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宿舍禁止使用违规电器！陆语嘉同学你可是学了就忘啊！”系主任推了推眼镜，又换成婆妈口气：“学校定这规矩就是怕出事，幸亏这次火势小，没有导致严重后果，那要是蔓延得再大点儿，孩子真受伤了，你们家长不得心疼坏了呀！”

　　“是是是，这次确实是小语的错……”

　　“回去让她好好再学习一遍校规！”

　　“一定一定！这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咱们都是为了孩子的安全着想，安全教育不止是学校的工作，同样也得家长的积极配合才行，你说是吧语嘉爸爸！”

　　“老师您说的对。”

　　系主任和爸爸你一腔我一语的像唱戏一样，可陆语嘉一句也没听进去。刚才偷偷去牵覃然，那只手却冰得吓人，她赶忙握紧为她取暖，覃然木偶般丝毫不动，只是麻木的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正义终判的犯人。

　　陆语嘉知道她和父母关系不好，但没想到反应这么大，心中不禁担心起来。

　　“那行，谢谢老师，我们先走了。”陆家父母看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气氛阴沉的三人，搂过陆语嘉肩膀准备离开。

　　陆语嘉随爸妈脚步慢慢往外挪，眼睛却钉在覃然身上，用手指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默默安慰着覃然。

　　覃然的身体微微一动，像是重新注入了灵魂。她机械地扭头看向对自己微笑着的陆语嘉，一股热流终于在停滞了良久的胸口翻涌而上。

　　在这里看到那两张陌生面孔的心情，只能用惊愕来形容。

　　覃然根本不知道这冠以她父母名义的两人来这里做什么。

　　此刻，她像是被无情推进冬日的冰窟，满天满地的雪水野心勃勃地向她奔涌而来，冻结她的思想，扼制她的呼吸。

　　那个家的所有，通通都是她的死穴。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陆语嘉走了。仅存的一丝暖意顷刻消散，覃然扭回头去，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至于你覃然，这次发生火灾才发现你经常夜不归宿，你晚上到底干嘛去了？”

　　“楠楠，老师说的是真的吗？”一道沉沉的男声传来，这个声音有多久没听到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听到。

　　感受到覃瑞平愠怒的目光，覃然抬眼对上多年未见的面孔：“是真的。”

　　“啪！”

　　上一秒覃然还在准备着，不论他们说什么都要忍住，不能让自己受到一点点触动，然而吴姝的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将她堆起的堡垒打翻在地，好不容易平静面对的心被这一巴掌掀起巨浪。那些貌似已经远离的往事卷着暴风雨骇人袭来，覃然躲闪不及，只能硬生生的承受。

　　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她喉咙中发出，眼睛落在那张记忆中的脸上，那是她的妈妈，吴姝。

　　“晚上不回宿舍，你去哪了？是不是跟别人鬼混去了？”吴姝面色严厉，一副得知孩子不学好时的气急败坏模样。

　　“覃然妈妈，好好说话，不要打孩子，你们先坐下。”系主任也被这一巴掌吓一跳，语气不自觉的软下来。

　　“呵呵，哈哈。”覃然破天荒的朝吴姝笑了笑，声音短促轻蔑，嘲讽的味道传荡开来。

　　就在刚才，杂乱无章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了个念头，虽然不可思议，但覃然在内心挣扎着可以认同：或许他们是想通了，愿意负起责任，记得离家百里还有一个被遗忘的女儿。

　　看来，是她妄想了。

　　覃家父母像看神经病似的瞅着她，“你笑什么？”

　　“笑什么？要说给你听吗？”覃然端着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刚才我应该是疯了，才会自认为你们是来关心我，是来看我上大学过得好不好，看你们多年不见的女儿活得怎么样。至少！至少是亲自来问我，遭遇火灾有没有受伤？我竟然还有这个想法，我是真的疯了，对吧，爸、妈？”

　　十几年都没能叫出口的称呼这一次却如此轻易地喊了出来，然而那两个字眼却像长长的利刃一般，在胸口狠狠地扎了下去。刺穿并非本意，更加残酷的是缓慢的旋转和不尽兴的深入。剜肉刮骨般的感觉从胸口处扩散开来，痛得她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呼吸来缓解痛意。泪水迫不及待的要涌出眼眶，覃然使出全身力气才没让眼泪流下来，她不想在他们面前把这幅脆弱无助的样子展现出来。

　　“不过谢谢你们，这么远亲自过来提醒我，也提醒你们自己，我从来……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转向系主任：“主任，对不起我错了，没能早些回去制止陆语嘉，让她发生意外全都怪我。我不该心存奢望，瞎想一些不可能有的东西，都是我的错！学校的任何处罚我都接受。”

　　说完覃然扭头便走，速速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身体被重重牵引，跑着跑着就成为无知觉的机械移动，沉重的喘息和大颗泪珠暴露在阴冷风中。

　　平日里不曾显现的万千委屈在此刻汹涌喷发，胸口剧烈的颤动牵引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覃然猛地咳嗽一阵，只觉得头晕眼花，她瘫坐在路牙石上，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像是要将满腔的悲痛通通淘换。

　　放空般坐了不知多久，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好受了些。

　　站起身朝宿舍方向走去，偌大的世界，也只有那里是唯一归处。

　　在楼梯转角的镜子前，覃然停住，又一步一步地贴进镜子，死死凝视自己的脸。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哪一处都有和覃家人相似的地方。

　　好像什么都不是她自己的。

　　好容易压制住的涌动再一次呼啸而来，泪水顺着脸颊淌下，覃然抖着手点了点泪痕，放到眼前，质疑又厌弃地看着。随即便狠狠地、粗暴地搓着整个脸颊，擦去所有痕迹。

　　那是屈辱失败的象征，她不能哭，不能因为他们而哭。

　　回到宿舍，陆家三口正在收拾着，小火灾把覃然的床铺烧掉一半，陆志海把剩下的半截垫子撤了下来，换上刚买的新垫子、新床单。这是陆语嘉让爸爸准备的，她知道依覃然和父母的关系，他们应该不会在这些琐事上关心她。刚才在办公室那种尴尬气氛也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她爸妈会说些什么呢？

　　覃然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的场面，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覃然，你回来啦！”陆语嘉忙跑到跟前，当看到覃然左脸上的红肿时，她顿时一惊，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但碍于爸妈还在，只得作罢。

　　陆语嘉转过身，“爸妈，收拾得差不多了，你们在车里等我吧，我马上下去。”

　　陆家父母以为两个女孩要说些告别的话，相互对视一眼，便停下手中动作同覃然点点头走了。

　　等爸妈走后，陆语嘉迫不及待地佛上覃然的左脸，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被谁打的？都红肿了！肯定很疼吧！现在也没有冰块什么的，怎么给你消肿啊？”

　　覃然只是定定的看着对面女生焦急的表情，没有回答。

　　“是……你爸妈吗？”陆语嘉对上覃然有些疲惫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虽然知道覃然和他们的关系闹得不愉快，但没想到这么严重，明明覃然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还是挨了打。她突然理解了每次提起家里时覃然脸上掩饰不住的厌恶是从何而来，原来是这样支离破碎的家，的确是没什么好眷恋的。

　　她原本还想劝劝覃然应该抓住机会缓和一下同父母的关系，但现在一看覃然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挨了打，想来那两位也不是什么好人。陆语嘉瞬间对覃然父母的印象一落千丈，既然他们不要覃然，那就让给我好了。

　　她踮起脚尖，在覃然微肿的脸上印上自己的唇印，微笑道：“别伤心覃然，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陆语嘉，我想拜托你件事。”覃然走到书桌前翻开一本书，抽出一个透明文具袋，递给陆语嘉。

　　“13岁的时候，我知道亲子鉴定这回事，就硬着头皮回到那个家，拿到她的头发。这几年我不停地打工，除了养活我自己，剩下的钱都存在一张卡上，准备攒够了做亲子鉴定用。后来，我了解不是随便一根头发都可以作为鉴定样本，所以和小姑见面的原因就变成了要头发……有时候又希望赚得少一点，害怕钱存够了，就必须去面对那个不愿接受的现实。但是现在，我等不下去了。你上次说会帮我，现在能拜托你吗？”

　　陆语嘉接过文具袋，顺势握住覃然冰凉的手，看着她落魄的神情，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次回去得先回趟老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去阿姨那儿，可能得等几天，行吗？”

　　覃然点点头，嗯了一声，又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这件事……先不要同别人讲，好不好？”

　　“我知道，你放心。”

　　覃然注视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一直给予她温暖关怀的女生，心里一阵心疼，一把搂过陆语嘉，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自己再也不会痛了吧。

　　“谢谢。”还好有你，陆语嘉。

　　陆语嘉轻拍着覃然的后背，默默安慰着眼前这个扎在她心底的人。那个家对覃然这样残忍无情，她还舍不得放覃然去那里受难，所以覃然还是留在身边最好了。

　　她摸了摸覃然的后脑勺，覃然还是第一次这样依靠着她，激起了她满满的保护欲。

　　陆语嘉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松开怀抱，“好啦，我最爱的宝贝儿，看你可怜的小样，我马上就要走了，你岂不是更伤心了！”

　　“嗯，伤心。”

　　“嘻嘻，这就对了嘛！”

　　覃然摇摇头说：“你忍心让我自己在这儿备受煎熬吗？”

　　“怎么会呢？我走了之后就没人烦你了呀，没有人每天啰啰嗦嗦地在你耳边说话，不会有人跟你抢洗漱台用，你也不用叫我起床，给我买饭了！呜……这么一说我好像是个很麻烦的人哪，反正少了我你省心多了，对吧！”

　　覃然眼角含笑地听着陆语嘉的唠叨，右手勾住她的蛮腰把她拉到自己眼前，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双忽闪闪的大眼睛，压低声音说道：“你不在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说罢就覆上陆语嘉的唇，霸道地咬住她的唇边，想要留下印记来证明怀里的人是她覃然的，永远都是！

　　“呜啊，疼……覃然……”陆语嘉一阵吃痛，想推开覃然却被抱的更紧了，好在这次覃然温柔起来，细细密密的吻着她，她也青涩的回应着。

　　只是，覃然，看不见你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

　　我想一直一直留在你身边，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