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府挂职白无常》石动我心

1、黑白十三

　　晏青宇十八年，腊月十七，商陆城，城郊。

　　大雪纷纷扬扬，傍晚的商陆城郊显得格外空寂，只有天上一轮明月将银光铺满雪原。这时远处一声马嘶，一辆马车倒在了荒雪地上。

　　风裹挟粒粒雪花刮地薄一一脸上生疼，她忍着痛将卡在马车与雪地间的胳膊抽出，但动作太急，手刮到了车辕上的钉子，滴滴红血滴了下来，雪地上开出商陆城的第一朵梅花。

　　她没有停歇，用另一只手掀开马车的门帘，想将里面的女孩拉出来。

　　马车里的女孩瑟缩在拐角，迟迟不肯伸手，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外面。薄一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他们的马，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马了。

　　大棕马是薄家马厩里最好的，体格健壮通体亮棕，像今天这样的大风雪也丝毫不能阻拦它。当年大掌柜去北边看药材时，路上救了一个蛮子，这就是那蛮人报恩送的正宗朔北马。

　　而现在棕马的眼睛整个干瘪下去，像透明的胶皮。顺滑发亮的毛发也没有先前的风采，一点一点变得干枯，身上骨头仿佛毫无血肉支撑，根根白骨顶破马皮渐渐露出，狰狞可怖。

　　“怎么会……明明才被袭击，就变成这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我们。”

　　薄一一想到城里，自己还没来得及告别的杏林馆中所有人，如今都变成这副模样，她的心就一阵抽搐。

　　来不及了，得快点跑。

　　薄一一不管马车里的女孩如何犹豫，用尚能动的左手拉起她便冲出去。他们的身后的大雪被无形的黑风切割开，黑雾状的一团直奔女孩们的方向。

　　薄一一不知道身后是什么，但她知道如果被追上，那么她和妹妹的下场就和大棕马一样。

　　她只能全力奔跑。

　　“姐姐，手手……”身后的女孩注意到姐姐另一只垂下的手，那只手从她出马车开始一直不停地流血。

　　“没事的，雨溪，我没事的，不要担心。”

　　薄一一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气，可能是大雪的缘故，现在耳朵也不太好，几乎听不清后面的声音。但那句话应该是在担心自己，她不想让妹妹感到害怕，尤其是现在。

　　薄一一艰难地转动脖子，她的身体变得僵硬，但仍然拼命打量四周希望找到能避难的地方。可这里是远郊，又是冬天，是畜生都稀少的时期。

　　透过层层风雪，她隐约看到左前方远处的枯树下站着一对人影。薄一一心里原本熄灭的火光好像被加了把柴了一样，她拉紧妹妹的手，向那棵大树跑去。

　　“请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薄一一已经发出了毕生最大的声音。

　　身后的女孩听到了她的呼喊，柔柔地问道，“姐姐……说话，和谁？”

　　“哈……那边，那边有两个人……哈……也许到那里我们就能得救了。”喊完那两句，薄一一像是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现在每说一句话她的嗓子里就像有枯树枝在摩擦。

　　“那？”女孩看向那里，有一棵树，好像是槐树，冬天里光秃秃的只有枝枝叉叉张牙舞爪地伸向空中。可那里只有这棵树，树下什么人也没有。

　　薄一一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棵树越来越近，下面两个人影也越来越清晰，一定可以得救，一定要到那里。

　　她已经没时间思考身后追逐他们的是什么怪物，也不考虑前面的人可能只是普通的乡野人家，根本对付不了这种东西。她只能听见现在心里唯一的想法，只要到达那里，必须到达那里。

　　腿什么时候这么沉重的，薄一一不知道，雪地里好像生出藤蔓来缠住了她的脚，每一步奔跑都比之前更加困难。身后的危险的气息比之前更甚，那东西在逼近。

　　薄一一又迈出一步，这次雪直接没过了她的膝盖，她踩到了一个深坑，没站稳直接摔倒在雪地上，带着身后的妹妹也一起倒地。

　　她想起给他们马车的老管家，今天她去出诊，妹妹非要缠着一起，回家路上连杏林馆门都没看到，他们就被老管家拦住。

　　老管家将马鞭交给薄一一，让她带妹妹离开这里去分家，自己则帮他们争取时间，头也不回地往杏林馆走去，现在老管家应该和棕马一样了。当时薄一一只看到杏林馆的方向黑气冲天，就像十二年前一样，她没有犹豫直接驱马一路狂奔向城外。

　　可只能到这里了，她失败了，现在她要和杏林馆的大家团圆了。薄一一看向妹妹，妹妹体力尚存，已经站起来正努力地搀扶她起来。她没有力气了，但妹妹也许可以继续向前。

　　“雨溪，我已经没办法带着你了。”薄一一想要推开妹妹搀扶她的手，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够到，“你跑吧，跑到那里，就能得救了吧。”

　　“姐姐？姐姐！”女孩看着地上的薄一一，她不停地拉她扯她，可都是徒劳，薄一一无论怎样都站不起来。雪地里，薄一一的半截身子已经被大雪掩埋，嘴巴一张一合，女孩听见的只有喘息声。

　　于是女孩到薄一一的头前方，将手伸到她的腋下，拖着她继续向前。

　　薄一一感觉到自己在被拖行，她想告诉妹妹放下自己，让自己为她争取时间，就像很多年前妹妹为自己做过的。那时候他们可以逃出来，今天也一样。

　　她传达不了，而且妹妹不会听的，她是个小傻子，小傻子不会用姐姐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薄一一脸上不再有冰冷的落雪，团团黑雾将她与飞雪隔绝开，他们终于被追上。就这样一起死在雪地里，就是他们的结局，薄一一觉得往事一幕幕开始浮现，这就是走马灯吧。

　　黑雾并没有固定的形状，现在它不断变换，竟然中伸出一只模糊的手来，直冲地上的薄一一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树下的两个人似乎也变大了。

　　可是薄一一并没有感受到应当来到的痛苦，而是热的，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在冰天雪地中烫得出奇。这是妹妹的血，那个瞬间她闪身替姐姐挡下了这致命一击，黑手穿过她的胸膛，出现在薄一一面前。

　　“雨溪——”

　　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力气了，这将是她短暂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妹妹的名字。薄一一闭上眼睛，除了空前的绝望，还有她不想看到妹妹的身体变成干瘪的模样。

　　没关系，这一次不能一起出逃，就一起死去，她想，下一个就是我了。爹娘、大伯父、崔师父、杏林馆的大家，还有妹妹，所有人都可以在地府相见了。

　　时间过了一秒，两秒，三秒，想象中的结局还没有到来。薄一一忍不住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她不敢相信，她的瞳孔前是一粒停止的雪花，没有下落，没有向前，就停在那里。还有更多的雪花，停在半空，触手可及，如果是不是她胳膊抬不起来的话。妹妹胸口不断涌出的血水也停下来，那只手保持着穿胸的姿势停在半空中。

　　薄一一眨眨眼，她确认自己可以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暂时获救了。此时雪地里除了她和妹妹，以及那团黑雾外，还多了两个人。

　　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站在薄一一身旁，二人头戴奇怪的高帽，其中一个低头打量着她，薄一一认为他们就是刚才树下的人影。左边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衣，手持一根长棍上面套着白色的幡旗，笑嘻嘻地看着她。另一个黑衣少年站在右边，双手拖着两根黑色的粗铁链，他没有看地上的薄一一，而是盯着前面的妹妹。

　　他们两个人应当是从槐树那里走来的，大雪天里，他们的衣服上没有沾染一片雪花。而薄一一的棉斗篷上，雪都推挤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黑衣少年问妹妹，可是妹妹一动不动也不回答他，眼睛朝向黑雾的方向。

　　白衣少年好像看出了不对劲，也问妹妹：“这位姑娘请问你名是不是薄一一，晏文徽二十五年九月初九生人。”

　　薄一一听到少年们的问题，心中一惊，这是在找她，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问雨溪呢？雨溪已经死了。

　　刚好缓了一会，她也恢复了点力气，小声向少年们回答，“我是文徽二十五年九月初九生人……”

　　那两人同时低头看她，脸上是诧异之色，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

　　“你！怎么看得见我们！”白衣少年先开口了。

　　“十三，你傻吗，很明显她才是死者。”黑衣少年称旁边的少年为十三，称薄一一为死者。

　　“哎？”白衣少年突然凑近看她，“不像啊，你叫薄一一？”

　　“嗯……”

　　“那她呢？”少年指向前面不能动弹的妹妹。

　　“薄雨溪，是我的堂妹。她是青宇一年三月二十五生人。”薄一一回答道。她力气恢复了一些，心跳也平静下来，她用左手将雪面压实，撑着坐起身。这时薄一一才发现，两个少年来的地方没有脚印，而她和妹妹之前路过的雪面上虽然已经被掩盖了大半，但依稀能看清楚杂乱的脚印，有深有浅。

　　她向后挪挪，想离这团黑雾和妹妹的尸体远一点。

　　“完蛋了完蛋了，黑十三，出大问题！”白衣少年嚷起来，“没有写叫薄雨溪的死了呀，而且这招魂幡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哪有人死了没反应！难道上次那贼老头给我修坏了？”

　　“你着急什么！万一这个薄一一其实已经死了呢？”黑衣少年呵斥他。

　　薄一一感受到四道目光袭来，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干净。

　　“冻死的？”

　　“不对，你自己看，体温不低，面色正常，而且没有出现相应的行为。”

　　“手上有伤，流血而亡？”

　　“也不对，那个伤口不大，又不在关键位置，那点出血量，都没昏迷。”

　　“累死的？”

　　“呼吸心跳都正常，倒地是因为摔跤！根本不可能，她就是太紧张了。”

　　“一定是吓死的，那黑东西看着就吓人！”

　　“黑东西？你个憨货什么意思？这姑娘看见我们都没反应，能被吓死？她心脏正常，情绪稳定，招魂幡也没反应，魂都没丢。”

　　“让我再想想……”白衣少年双手挠头，使劲思索着可能性，“黑十三，怎么办，我想不出来啊。”

　　薄一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依然在，然后又给右手搭了脉，除了流了一点儿血没有大问题。以她的浅薄的行医经验，她还没有死。

　　“你那个脑子快别想了，只有一种可能，她确实没死。”那名叫黑十三的少年盯着薄一一 ，“生死簿不会出问题，那就是人的问题。十三，你没收到前面这姑娘的魂魄？”

　　白十三抖了抖手中的招魂幡，“没有。”

　　薄一一看着两人，很明显他们所讨论的事情与她有关，但却没有她介入的余地。而且，妹妹和那个黑手在前面，他们也毫无反应。

　　“啧，你运气不错。”黑十三对薄一一说，“本来该死的是你，可你妹妹替你死了，这里生死簿上只有一个人死，现在我们不可以勾你的魂。”

　　“那我可以离开了吗？”

　　“抱歉，小姑娘，也不可以放你走。”黑十三淡淡地说。

　　他们终于不把自己当透明人，但称自己是小姑娘，薄一一觉着自己怎么看都比他们年长。

　　“所以，你们说勾魂，而且是这种装扮，你们是……黑白无常？”薄一一坐在地上看着这一黑一白讨论生死，试探着问。

　　“哇，薄姑娘你很聪明啊？”白十三很兴奋，“只有将死之人能看见我们，这说明你应该是死者。啊，黑十三你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叫一位巡游神来裁定。”

　　“巡游神？黑十三你疯啦，要是叫来别人还好，把那家伙叫来怎么办？”白十三语气比之前高了许多，有些慌张。

　　“那也没办法，要是乱勾魂，还弄丢魂，被他发现你我更惨，或者你那个脑袋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黑十三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黄符纸，念咒引燃，他将手松开，黄纸在这个静止的世界中起飞，化成一道红烟向东南方飘去。

　　“完蛋了！完蛋了！那家伙今天好像就在那边，肯定是他来了！”

　　白十三来阻止未果，此时面色发灰，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口中似乎一直念念有词时不时还发出叹息。

　　看来即将到来的是个很可怕的人物，虽然黑十三没有白十三的表现那么夸张，但他站在原地脸上表情凝重，两手不安地摆动手中的铁链也跟着甩动，同样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一丝痕迹。

　　忽然，那道红烟从东南方向回来，在空中转圈，眨眼间就画成一道烟雾构成的门。黑白十三停下手中动作，赶忙迎接，薄一一心想应该是个赤发红髯五大三粗的青面鬼来，这样才会觉着可怕。

　　她挣扎着起身，打算以礼迎接这位大人物，然后说服他将自己的魂魄勾走，留下薄雨溪的命。

　　少顷，一个黑衣青年从红烟中出来，与薄一一想象不同，是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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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姓名是薄一一，不要看成破折号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