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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路觉铭 ...

  •   路觉铭的人生从垃圾桶里展开。

      他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路珍妹在垃圾堆里翻到他的时候,他双手双脚已冻得青紫,连哭声也没了。

      路珍妹以为他救不活,本想报警,刚碰到他的身体,却发现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这个婴儿还活着。

      就这样,马路清洁工路珍妹五十六岁,收养了四十五天大的路觉铭。

      路珍妹给了他一个名字,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家。

      他们挤在那年还没被彻底改建的洛溪市棚户区一间矮小破旧的平房里,房间只有十几平方大小,塞满了路珍妹捡来的废纸板、旧空瓶和其他杂物,四面墙壁被生活熏得漆黑。

      他天生聋哑,直到四岁还不会说话,路珍妹带他去儿童医院检查,才知道他有残疾。

      又因为生活拮据,穿得都是路珍妹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衣服,他时常只能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宽大过头的外套,为此被棚户区的小孩耻笑欺凌。

      小孩总有一种天真的残忍。

      那群小孩嘲笑路觉铭穿的是女款的鞋子,有人故意趁路觉铭蹲在屋檐下整理纸板的时候把他推倒,然后一把从他脚上拽下那只鞋。

      “看!他鞋子上还有蝴蝶结!哈哈哈,他穿女生的鞋子!”

      为首的胖男孩举着那只鞋,像举着获胜的奖牌,挺着小将军肚,气势昂扬地将路觉铭的鞋子展示给所有人看。

      一群小孩起哄大笑起来,指着路觉铭笑个不停,那胖男孩一手举着鞋,一手往前跑,诚心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路觉铭破旧的二手鞋。

      可他们谁都没想到,被推倒的路觉铭却没哭没叫,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盯着小胖子。

      他追上了小胖子,他要从小胖子手里抢过那只奶奶给他找来的鞋。

      小胖子虽然和他同岁,但身体远比路觉铭单薄的身子结实强壮,他一挥拳,就把路觉铭甩飞在地上,然后其他小孩也一拥而上,踢打着路觉铭小小的身体。

      一开始是打,后来是朝他泼水、扔石头、扔死鸟,拽着他的腿,在巷子里拖,又或者用旧电线,捆着路觉铭的脖子,直到将他勒得满面充血、直翻白眼。

      棚户区的小孩,比其它地方的小孩更残忍,这里的每个小孩都在野蛮生长,孩子们像杂草一样长在路边,大人做的只是浇浇水,偶尔才看一眼。

      路觉铭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路珍妹,自己一个人忍下。

      他记着仇,记着每一个人的脸,每一次被打,他都在手心攥着一块石头,在夜里,在白天,他握着那块石头,像打磨一把杀人的刀。

      直到他六岁,渐渐的,那些小孩已经加起来都打不过他。
      他一个人,就靠着那块石头,打赢了棚户区所有的小孩。他把别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那些孩子还不敢告诉家里人,生怕遭到路觉铭的又一次报复。

      所有小孩都避着他走,他们知道他们欺负人是取乐,只有路觉铭是不要命。

      若他们是被随意放养的土狗,那路觉铭,就是那条永远不合群的,独自流浪的野狗。
      野狗生来命贱,在这人间挣扎求活,却有一把命运如何都碾不碎的硬骨头。

      在路觉铭生命早年寂静的时光里,活着和吃饱,是唯二他需要竭尽全力的事情。

      路觉铭在特殊关爱学校上完了小学,成绩从未掉下第一。

      他聪明到让老师瞠目结舌,最后甚至试着替他报名,和那些正常学校的孩子一起参加奥数竞赛,他依然拿了第一。

      老师们都知道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所以竭力想让他去就读普通初中。

      可普通初中是正常授课,就意味着,他必须得有一副能让他听得到声音的助听器。

      进口助听器,八万。国产助听器,五万。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选择。

      继续读特殊关爱中学?

      国家补贴只截止到小学,再读初中,他们就要自费了,价格同样不菲。

      路觉铭决定不去上学了。

      整整十二年,那是路珍妹头一次打他。

      她捡了一根棍子,抽打他的背和小腿,哭道:“你怎么能不想去读书?!你怎么能不想去读书?要读书才能有出息,你也想要和我一样扫大街吗?”

      路觉铭沉默地应对着这顿打,不躲不闪。

      十二岁的他身高已和矮小的路珍妹平齐,他黑漆漆的双眼看着奶奶的泪水,一个手势都不为自己辩驳。

      祖孙二人第一次有了分歧。

      路珍妹执意要送他去普通初中,为此干脆豁出脸面,一个工友一个工友地去问,上门去向别人借钱,佝偻着背,花白着头发,走起路一颠一颠,是她惯用的小步,往日是坚定好强,如今看上去畏缩胆怯,就好像那股精气神,一下从她身体里溜走了。

      男工友大多直接拒绝,只有几个自己也过得艰难的女工友,零零散散拿出几十、几百,加上路珍妹这些年的积蓄,总共拼凑出四千八百多元,她要去给路觉铭买助听器。

      路觉铭不想要。

      他已和这无声的世界相处惯了,世界对他来说是一部巨大的默片,而他身处其中,看着每个人张张合合的双唇,他已默默读懂这世界的潜台词。

      这个世界在告诉他,命运苦得人舌头发硬,能叫人喊也喊不出痛,麻木地看人生一点点捱过。

      他跪了路珍妹整整两天两夜,路珍妹对他又打又骂,他都不肯起身。

      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有这么硬的脊背?

      他跪到嘴唇干裂发紫,但眼睛仍然黝黑深邃,沉如黑海,里头的一点光,亮得锋利刺人。

      最后路珍妹和他相互妥协。

      路珍妹给他买了一个二手助听器,而他则如愿中止学业,要去社会上闯荡赚钱。

      *

      他十二岁,就早早地进了社会。

      临走前,他朝路珍妹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路珍妹一边哭,一边颠着小步,颤颤巍巍地追着他一路骂,一直骂到车水马龙的天桥路口。

      车流经过,隔开了他和路珍妹。

      路觉铭远远地眺望着黑矮瘦小的路珍妹,脸上是惯常的面无表情,唯有一双手,慢慢在身侧攥紧。

      他发誓要在社会上闯出些什么,可真正的生活,又哪有那么简单,能任凭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少年任意闯荡?

      洛溪到底是经开特区,各项律法完备,没有店铺和工厂敢要他一个未成年人,更何况他还是个不说话的哑巴。

      没办法,他只能从拾荒开始做起,先喂饱自己。

      他从小跟着路珍妹,耳濡目染,对拣什么垃圾能赚到钱最清楚不过,一天手脚勤快,也能弄到十几块到几十块不等。

      他往往在吃的上面花五块,剩下的全存起来,打算以后还给路珍妹。

      他胆子大,心细,人也聪明,总能比别人捡到更多好东西,也总知道往哪里的垃圾桶翻效率最高。

      不过要躲避巡逻驱逐的城管,有时候蛇皮袋还会被别的拾荒者盯上。

      这座繁华富裕、欣欣向荣的洛溪于他,就是一片巨大的钢铁荒野。

      而他身处这莽原中,赤手双拳,挣扎求生。

      路觉铭第三次翻那片高档小区的围墙的时候,终于被物业保安抓住了。

      保安起初以为他是贼,几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呼和着要把他抓起来,路觉铭便和他们扭打,几个保安眼看着都打不过这个半大小孩,竟然还对他掏出防.暴棍。

      路觉铭膝弯处被抽了一记,下意识前扑,接着就被几个保安恶狠狠按在地上,连那大小本就不合适的助听器也掉了出来。

      他的蛇皮袋被保安抢走,没有人肯看他的解释,几个保安又往他头上抽了几棍,这才开始打110电话。

      路觉铭被打的头破血流,读唇语知道了他们在打什么电话,忙挣扎着比划手语,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吼叫。

      保安不听,踢开他的蛇皮袋,里面丁零当啷滚出一堆废弃瓶子、旧电池、金属件,那声音就像是十二岁的路觉铭散落的尊严。

      他顶着一额头的鲜血,无声无息,像被命运榨干了魂,挨个给几个保安轮流磕头,求他们不要报警,也不要收走他的蛇皮袋。

      他的头磕得很响,很漂亮。

      嘴巴里却从头到尾,没再发出过一点声音。

      *

      后来他拖着自己的蛇皮袋,跌跌撞撞地走出这片高档小区。

      天上突然又下起大雨。

      连坏天气都是看准了人,势利眼,只追着那些本就无法喘息的人跑。

      暴雨倾盆,他无处可去,只能躲在高架桥下的一处灌木丛边,稍稍休息。

      两旁道路车来车往,去赴约,去回家,只有他没有前路,也看不见该去往何方。

      他就这样狼狈地坐在灌木丛边,等待暴雨停歇,一身是血和脏污,是别人眼底看都不愿看一眼的野狗。

      他体力耗尽,又流血流得厉害,还不知道自己已轻微脑震荡,只以为是今天没吃东西的缘故,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一辆崭新亮黑的小轿车从他面前开过,又慢慢在不远处调了个头,开回来,停在他身侧。

      路觉铭疲惫地抬起眼帘,看了一眼,目光只扫到轿车车头那个金灿灿的立体双翼女神车标。

      一辆劳斯莱斯。

      后车门打开,一双白色小球鞋从车中走下。

      这双球鞋毫不在乎地踩进灌木丛前的积水,踢踢踏踏,直直朝路觉铭走来。

      路觉铭身体莫名地一缩,紧接着,一片阴影便覆盖在他头顶。

      他虚弱地抬起头,看到自己头顶撑起了一把伞。

      后来路觉铭用尽所有的词语,都无法描述他初见那为他撑伞的小少年第一眼时,心中的颤动。

      他只记得自己抬头时,像看到了天上最闪烁的那颗星星,如同钻石般,掉在了他眼前。

      是天国的钟声敲响,他的救赎,终于来到他的生命中。

      十二岁的简知,穿着手臂上有四条白杠的浅灰色羊绒针织开衫,尖领白衬衣,一头浅色短发软软垂在耳边,漂亮得就像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小天使。

      他有一双大得让人心惊肉跳的眼睛。

      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宝石,任谁看一眼,都不会舍得再对他说一句重话。

      这个小天使一样的男孩却皱着眉头,俯身害怕又担心地观察着他的伤势,声音柔和好听:“你……你有没有事?”

      他的语气中有些害怕,路觉铭猜想他幸福无暇的人生中,或许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肮脏落魄的人。

      路觉铭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后来学会一个词,叫做自惭形秽。再合适不过。

      路觉铭活了十二年,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感到过自卑,可直到今天,他见到这个连衣服都散发着好闻香味的男孩,他自惭形秽。

      他意识到了自己身上有多脏,多日未曾换洗、在垃圾堆里打交道的衣服臭不可闻,而他额头上的伤口,又是那样狰狞可怖,他猜想自己看起来像只怪兽。

      别再看我了。

      他内心有个近乎祈求的声音。

      离我远点。别再看我。快走吧。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去。

      快走啊。

      可是。

      一只柔软微凉的小手却碰上他的额头,紧接着是冰冰凉凉的让人舒适的大面积触感。是湿巾。

      他听到那个声音小心翼翼,又分外紧张地说:“我、我帮你擦擦,好吗?你是不是很疼?”

      那一瞬间,路觉铭的心脏热烈泵血。

      连灵魂也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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