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倾城》斯小岛

20、第20章 活着

　　那日从审讯室出来之后，邹卓声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走过一遭，一连数日浑身都笼罩着阴沉沉的气息。即使与他共事多年的杜克见了，也不敢上前询问接下去的安排，怕是点着了一颗憋着火的地雷。一连两日，他观察着似乎这颗雷没有要炸的意思，这才找了个阳光明媚的午饭时间，来到邹卓声的办公室。

　　“济世会的人，也不肯交代，放到手里反而让光复社成了众矢之的，不如送走？”
　　杜克看着邹卓声毫无波澜的神情，猜不出他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问完话，便绷着根弦等着他回话。
　　结果，邹卓声只是缓缓踱步到窗边，看向窗外，似在思考，半晌了才沉沉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吐在杜克紧绷的神经上，他泄了气，又慌忙补救，怕是邹卓声对自己的提议有不满。
　　“我也不是说非得送走，不如让我再审一审，看来……”
　　他正酝酿着一肚子刑讯逼供的手段，结果邹卓声缓缓开口打断，只说：“押到西郊，毙了。”

　　杜克张了一半的嘴在他脸上绘出一副猝不及防的表情，等回过味来，他担忧地说：“这样会不会动静太大？”
　　毕竟几条人命，倒不是说光复社有多仁慈，而是他们追踪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到了人，如此就杀了，总觉得有些……草率？
　　杜克心里蹦出这两个字，暗自喟叹实在不像邹卓声的作风。可是邹卓声看起来却是一贯的淡然从容，他并不理会杜克战战兢兢的疑问，而是冷冰冰地说道：“我亲自处决。”

　　杜克愣了愣神，立马顺着邹卓声的话头往下接：“这点小事，处长何必亲自动手，我来便是。”
　　邹卓声没有回答，他缓缓踱步到窗帘旁的书架旁，那里半人高的花架子上，放着一口青花瓷鱼缸，一尾小红鲤正懵懂地在里面游来游去。
　　“饵若不现身，鱼又怎会落网呢？”
　　邹卓声修长的食指划过水面，像一把薄刃劈开丝绸，圈圈涟漪荡开，惊得小红鲤蹿向一边。缸底青黑色苔藓覆盖的碎石衬着的小红鲤，活像是被利刃划破溅起的一道血痕。

　　*

　　西郊盘岭道，地势不算险峻，但道路两旁嶙峋的怪石和幽暗的森林，以及蜿蜒曲折的山道，都让这段路平添几分坎坷与诡秘。

　　随着轰隆引擎声响，道路尽头的蜿蜒之处驶出一辆吉普车，跟在后面的是一辆卡车，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左右晃动着前行，之后跟着出来的两辆黑色轿车，看起来与周遭格格不入。

　　卡车车厢内，叶新芽坐在车板上，手脚被捆着，头发凌乱，身旁围着同样被五花大绑一身狼狈褴褛的济世会成员。她先是垂头盯着车板，忽然一个颠簸，她视线跟着瞥见了路边刚刚露头的春色，忍不住多盯着看了一会儿。

　　再一拐弯，紧跟着卡车的那辆黑色轿车闯入了视线，车牌是她熟悉的数字，车上坐着的自然也是他熟悉的人。

　　她试图透过挡风玻璃看向里面，却只看到反射出的树影掠过，看不到车内的任何情形。即使如此，她仍旧察觉出一道锐利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顿时感到无所适从，只能挪回视线盯着车板。

　　行至平坦开阔处，卡车忽然刹住，跟着领头的吉普车停靠在了路边，其他车辆都停了下来。
　　卡车上被捆绑的人们，在枪口的逼迫和暴力的拖拽之下被揪下了车，叶新芽跟着其他人，被推搡着下车来，正好撞见了从黑色轿车后座下来的那个人。
　　那人也正看向她。
　　只是短暂的交错，叶新芽就被推着往远处去了。

　　远处是土丘，跟前横着一条一米宽的壕沟，空气里飘荡着泥土潮湿的气息。周遭树林茂密，唯有这土丘光秃秃的，零星冒着杂草，仔细一看，哪是什么土丘？分明是座巨坟。
　　坟上的土干枯结块，跟前的壕沟里却是还透着潮气的新泥。

　　一排人站在土丘跟前，聂济民站在中间的位置，盯着脚下的壕沟，勾起轻蔑的笑。叶新芽原本站在他旁边不远处，却被一名特工拉到了队尾，看似是处决人也要按个头分个高低似的。
　　身后的行刑官在例行公事地发表处决前的宣言，叶新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就和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混在一起飘走了。

　　身后的枪口早已瞄准多时，但却迟迟不开枪，似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窸窣的林间隐隐传来风声，光复社众人皆是四顾，邹卓声一挥手，众人默默向周围扩散开来，警惕着四周的山林。

　　叶新芽木然地望着前方，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脸上平静地死水一般。直到她眼角余光被一道身影挡住，回头只见帽檐下那双深邃的瞳仁。
　　本以为自己的内心不会再起波澜，但目光触及的一瞬，她几乎已停止搏动的心脏竟然又沉沉地擂动起来，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兴许是她的错觉，她竟感觉眼前的身影微微向自己靠近，恍然间不禁有些眩晕。
　　“知道错了吗？”
　　待耳旁轻轻响起熟悉的声音，她才确信那不是错觉。那语气像极了责备犯错的孩子，带着恼怒、责备，更多的是不忍。
　　叶新芽看向他，不知何时，那深沉难测的眸子里竟然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但笑意之中隐隐掺杂着落寞和悲凉。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短短片刻，叶新芽的眼中早已蓄满热泪。她深吸一口气，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哽在胸口。

　　她眼前模糊闪烁，想要再开口，忽然间嗖的一声尖啸划破长空，紧接着响起枪声，林中冲出几道身影。
　　她还未及回神，直觉被捆缚在身边的手已经松开，手心一暖，然后自己便被圈在了身旁那人的怀里，藏在他大衣之下，被护着往一旁的黑色轿车奔去。

　　滚落的眼泪在仓皇的躲避下早已被风干，耳边是枪林弹雨和哀嚎。她仰头看他，却只见邹卓声警惕地望着远处，而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倏忽之间，她已被摁着头一把推进了轿车后座。
　　“开车！”邹卓声站在车外，一边抽开手，一边吩咐司机。
　　但那只手却被叶新芽紧紧反握住。邹卓声一瞬踟蹰，坐进车里，叶新芽这才看清他远离自己一侧的肩膀渗着血。

　　邹卓声看出了她的担忧，摁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将她紧紧箍在怀里，贴在她耳畔低声说：“离开这，替我活着，去过你想过的那种日子。”
　　说完，他微微一笑，在她眉心落下温润一吻。
　　暖意涌上，叶新芽刚想要抱住他，但他却顷刻间抽身，开了车门闪身出去，握着枪冲向了远处激战的所在。
　　叶新芽的双手被重重砸上的车门震得生疼，车门嗒地一声被反锁，任凭她如何用力也纹丝不动。
　　“开门！”
　　她怒吼着，眼睛通红，使劲浑身力气似乎要挣脱一座囚笼，可那司机仿佛根本听不见，傀儡一样机械地操纵着方向盘，仿佛因身后破风的枪声催促，反而加快了车速。

　　引擎轰隆，枪声和风声都被隔绝在了车厢外的世界，她只能趴在后窗，眼神丝毫不曾离开那道身影。
　　她与他的距离渐渐拉远，横亘着此生。然而，她最后能做的，也只是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消失在硝烟弥漫的混沌中。
　　胸前早已被泪水浸湿，灵魂被抽空似的叶新芽却丝毫不觉。她只觉得腿上有些沉，低头这才发现一个小小的布包，沾着腥红的血色，里面是四根金条。
　　“替我活着，去过你想过的那种日子。”
　　话音犹在耳边，她被涌上心尖的狂流淹没。

作者有话说

　　不是最后一章，不是最后一章，不是最后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