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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我紧闭着双眼,觉得浑身上下像是火烧一样,那样的伤痛仿佛是烙在了我的肌肉里面,肺腑里面,骨髓里面,那样炙热难当,而脑袋也晕晕沉沉的重,也不知身在何处。就这样苦痛得一会儿,昏沉了一会儿,哀伤了一会儿,却始终是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神智即使偶尔清醒,也只能勉强记得来时的事情,至于后来如何昏了过去,现在又是何等景况,却是一点不知,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肌肉筋骨没有一点可以控制,连眼皮都没有办法睁开一下。我的脑子里面也只有那么一个念头:这样的罪我要受到什么时候呢?我什么时候能够死了呢?
      又这样过了一阵,或者几天,或者几月,或者几年,我忽然在恍惚中间看见了艳绝的桃红罗缦斜斜地挂在了屋角,上面织进了金色的细密纹路。火焰缓缓地在上面燃烧着,却没有一丝烧焦的乌黑肮脏的痕迹,依然华丽美艳,仿佛那些火焰都只是它的装饰。罗缦之下,忽然有个颀长的身影走近,是一个俊美的男子,身上只斜斜披了一件袈裟。他缓缓靠近了我,他的身影如此从容淡定,而又温柔飘忽,让我的心说不出的宁定安祥,平安喜乐。他坐在了我的身边,双臂把我虚软的身子缓缓抱起,他将我的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口那紧致细密的皮肤上,而后温柔地用双手将我的脸捧起,而后在我的脸颊上深深一吻,——我忽然惊觉,那个年轻俊美的身影,正是了和尚。但意识到了这点之后,我并没有一丝一毫地惊恐不安,反而无端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安宁,我安静地靠在了他的怀里,像一个孩子一样接受着他的爱抚,任他那清凉纤细的手指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也不管他是真是幻。
      我只是痴痴凝望着他的面容,浑然不觉自身的伤痛。他也望着我,神情复杂紊乱,仿佛爱恋,仿佛绝决,仿佛无奈,而后忽然又单纯起来,清晰地显现出了一种悲悯的色彩。他惨淡一笑,那双深色的眼眸里面忽然落下泪来,泪珠落在我的心口,一下子摔得粉碎。我茫然地看着,他的神情里面充满了深深的悲悯,他的脸庞仿佛渐渐有佛光笼罩。我感到有一点点惊惶,隐约间觉出了什么不祥绝望的意味。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望着他,想要望到他的灵魂里面去。但不行的,不行的。无论我是如何专注地把他凝望,他那满是悲悯的脸他那笼罩了佛光的脸,还是眼睁睁地就那么朦胧下去,慢慢地从我的眼中消失。我瞬间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无望地漂浮在某个不可知的所在。我没有悲恸,我没有恐惧,我没有哀伤。我空在我的岁月里面,我是空的。
      我觉得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正在慢慢地,无法觉察地下沉。我无望地正在坠落,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忽然微笑,我想,我什么时候会死呢?我胸口那一缕细细的弱弱的气息,什么时候会断呢?我的眼前开始出现莫名的幻景,我忽然从心底里开始凉了出来,我的指尖冰冷,我的脸庞惨白,我仿佛沉沦在了深海之底。
      我忽的打了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便看见我端坐在青轩里面,我的对面,坐着一个僧人。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面容,他的姿态,我好熟悉。那不是青轩佛堂里面供着的那尊菩萨吗?我恍恍忽忽地想,看着这样暧昧的眼神的时候,我仿佛不再像当初那样有什么惊惧厌恨的感情,反而觉得那个样子很是亲近,很是温暖。似乎,那个时候,青轩还不是青轩,那是一间祠堂。我伸出我陌生的素净纤细的手摁了摁太阳穴,我的神智瞬间清明了起来,我想了起来,我叫阿弃,是个双十年华的柔美少女,性子外静内烈。我的父亲是家族中很微寒的一支了,被族人遣来这荒凉的山上看守祠堂,靠着一点点微寒的津贴勉强度日。我的母亲早死,父亲病弱,还有个小我几岁的妹子叫做阿遗,一起相依为命。
      而眼前,这个年轻僧人,却是行脚来此,冻饿昏倒在了祠堂的门口。我和妹子瞒着父亲将他救进了祠堂来,供奉衣食。今日,我原是送上素食来给他的。他这些日子来,体力渐复,却一直不说话,什么话都不说。但他的眼睛,却会说话。他总是这样暧昧而含有深意地看着我。他一言不发。
      我们姐妹的几十年平静生活便如此被打破。我们洗衣的时候想着他,煮菜的时候想着他,下山购物的时候也想着他。我们对他由衷地崇敬,而又无法抑制地好奇。妹子年幼,还好些,我却整天心神不宁。一开始是我们姐妹俩一同送菜给他,到得后来,妹子看出了些什么,居然把我丢下让我一个人去面对那双暧昧的眼睛。
      那个僧人年轻而俊美,长久地盘膝坐在祠堂正屋的中央,一动不动,他的嘴角有时噙着深奥的笑容,迎着佛堂的光线,仿佛孩子一样清白纯真,又仿佛神佛一般深奥沉重。那样的笑容里面总带着一些我无法明了的东西,我总是长久地凝视这样的笑容,这笑容逐渐让我痴迷。每天送饭的时候,只有看见了他脸上有这样的笑容,我才会安定下来。然后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静静将饭菜吃完。如果哪天不见了他如此的笑容,我便会一直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似乎马上就要大祸临头。
      而现在,这个僧人正带着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眼神坐在我的面前,眼神宁定。我把饭菜推到了他的面前,恭谨有礼。他却没有动筷,他只是看着我,一动不动。忽然间他那暧昧的眼神里逐渐流露出一点柔情。我猛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心中一惊,眼光却分外迷离,仿佛有着某种憧憬,某种向往。
      这间祠堂的建构很高,窗户很小,地方很空,光线很暗。我祖先的灵位层层叠叠地排放在供桌之上,香火缭绕。他的身影隐在了阴影当中,我看不清楚。忽然他的手粗暴地推开了面前的食物,眼光瞬间炙热起来,停留在了我衣衫的边缘,我的素净的手腕,头颈,以及任何我的皮肤裸露在外面的地方,让我的身体忽然有了火辣辣的烧灼的感觉。我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心底隐隐期待着什么变化的发生。这样的感觉反而让我自己感到害怕。我这是怎么啦,我暗暗问自己,却找不到一个声音回答。僧人缓缓将他有些干枯的手伸出,一下子够到了我的面前,他那冰冷的细滑的手指轻轻滑过我那已然烫得通红的面颊,他的脸上满是柔情,温柔而恋慕。我于是痴痴地将他回望,不发一言。他的手掠过我柔软的发迹,将我今早在头发上插着的用春来新发的桃花李花扎成的簪子取下。
      他的手慢慢地向下滑动,渐渐渐渐地深入了我的衣领,我慢慢将自己的身子靠过去,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忽然间他的手在某一处僵住了。我听见他在我的耳边轻轻叹息,然后我听见了他嘶哑发涩的语声:“你,是个好姑娘。”我忽然惊惧,他的手已然抽出了我的衣衫,他已飘然站起神色悲悯。我坐在地上,抬头望他,他也在看着我,他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他低声说着,仿佛向我辩解又仿佛给自己安慰:“我是要修成佛的。”
      我的心猛地一凉,仿佛从心口凉到了我灵魂的底端。我茫然地望着他,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我头上的桃李簪花,桃花俏艳,李花素净。我的眼泪于是不争气地滚下,一滴一滴,砸在了祠堂的地面上,砸在了我祖先的灵位前。我忽然转身,夺门逃走,远远奔开了。留下了那僧人一个人在空阔的祠堂里面,伸出一只手却不曾将我拉住,就这样呆呆站立。
      我奔啊,奔啊,奔到了满山的桃李交杂的林子里面,失声恸哭。忽然我感觉我的后面有人轻轻地拍我,我心中蓦地产生了一些希望,一些微茫的希望。但我回头看时,那一点点希望又破灭了,那个在我最哀伤的时候拍我背的人,是我的妹子。我朦胧间看去,她的脸庞上面仿佛也有些些泪痕。她忽然迎着我的眼神,轻轻地说:“我刚才在门外,都看见了。”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又迷离了起来,我惨然一笑。她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愤恨之色,“姐,别哭了,我陪你找他去!”我摇头,有什么用呢,他是出家之人,理所应当。不过是偶尔一动凡心,我又何必痴缠?阿遗却是不依,她将我的手牵住,拉着我朝祠堂奔去,我身不由己地也跟着她跑了起来,桃树李树一棵棵从我身边掠过,桃花李花夹杂在一起,灿若云霞。而我心中的痴怨也随着奔跑而渐渐累积了起来,渐渐濒临爆发。
      我们奔回祠堂的时候,僧人正要离开。按说,如果他真的想孑然一身地走,那么无须拖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他却在我们赶回的时候刚刚跨出门槛。而我当时却没有注意到。而阿遗一看见这个状况,便什么都不顾了,居然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了僧人的腿,尖声哭叫着:“你对不起我姐,你,你不准走!”
      僧人不言,眼皮垂下,双手合十。我嘶声叫道:“你留下!我不准你离开!你走,我死!”僧人抬眼看了我一眼,摇头。忽然他不知怎的就摆脱了阿遗的纠缠,却仿佛动也没有动,便站在了一尺之外。我知道,他要告诉我,我拦不住他。我瞬间被无可言喻的绝望浸透,我直愣愣地瞪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面孔,他笑的时候灿烂如阳光,肃穆如神佛。我忽然疯狂地大笑,我的笑声在那个瞬间将云霄穿透,将神佛惊动,将天地震撼。我大声叫道:“好!我拦不住你!可我要让你一生不安。我要你——记住我!”
      我说着冲进了祠堂,他的神色间忽然变得慌张,他已然预料到我要干什么。他想奔来阻止我,他冲到了祠堂门口,却忽然被弹开,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阻隔在了祠堂之外,也把我和他阻隔开。然而我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拔下了头上的碧玉簪,将自己的手腕刺破!
      我的鲜丽明媚的血液从腕间的伤口中间汹涌而出,我疯狂地笑着,笑得畅快淋漓,我甩手在祠堂雪白的墙壁上面画着,我画出了头,画出了身,画出了爪,画出了角,画出了尾,画出了鳞。我的笑声渐渐弱了,我的手渐渐软了,可我仍然是在画个不休。
      门外他疯狂地一次又一次想冲过那层阻隔进来阻拦,可他怎么进得来呢。终于他不再希望,他颓然地倒在了祠堂敞开地门外面,一只手仍然徒劳地想靠近我,却已然泣不成声。我回头瞥了他一眼,我要他记得我那一瞥,我要他记得。然后我放心了,我的笑容变得欣慰而坦然,我勉强抬高了自己手腕,用自己最后的一点血,为这在雪白墙壁上张牙舞爪的龙点上了眼睛。
      然后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倒下,如同琼花委地。而那阻隔便在这一瞬间消失,阿遗奔了进来,将我抱住。从这件事情开始,她就一直不曾哭泣,她深知我的性子,深知这件事情无可挽回,深知她能够为我做的并不是哭泣。
      弥留中间,我听见那僧人说,这条龙,要四十九年才会长大。他的声音恍惚嘶哑。
      弥留中间,我听见阿遗说,她会一直守护着这条龙,守护它长大。她的声音却坚定明毅。恍惚间我觉得阿遗比他还要像一尊佛。
      我勉力睁开眼睛,想最后看我的龙一眼,却看见我的血液渐渐化在了雪白的墙壁里面,渐渐消失,渐渐,渐渐,化作了那堵墙壁本身。我嫣然笑了。
      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反覆地问着自己,又陷入了一片不可知的恍惚中间。我是谁呢?我是那个在市井间奔跑的小孩子?还是那个安静看守祠堂的孤女?我的头滞重而晕眩,我的眼睛勉力想睁开,却怎么也睁开不了。我所做的一切始终都是徒劳,我和命运根本无法抗衡。我的生命已是虚无,只有腕间的疼痛依然明晰,仿佛这疼痛有千年万年长,这绝望也有千年万年长。
      忽然间我的神智中有一点清明亮了起来,我忽然惊觉过来,我的前世,是那个女子。所以我可以呼唤出她画的那条龙出来。那么阿遗,便是来守护它的了。而了和尚,又是谁呢?那佛堂里面供着的菩萨,又是谁呢?他们哪个才是前世中间我宿命中间的那个人?我的眼前一片荒凉哀伤。
      “那个僧人,是我师父。不过,他也是我。”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了和尚安定的声音,他淡淡地说,“他究竟还是一定要成佛的。可他又在你那里欠下了。他于是用了诺大神通,分身为二,一面自己做了佛,一面用我,来还你,还有阿遗的债。你们曾经收留过他,所以今生我收留了阿遗,你们所闯的祸我也统统担着。他曾经让你伤心难过,所以今生,我要让你平安喜乐。他曾经使你放弃了你的生命,所以今生,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用尽我一切的力量,让你幸福。”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了和尚宁静安祥而带着悲悯的面容。我忽然觉得惊惶,我觉察到了什么。我不要啊,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我不管什么今生前世,我只要你。可是我一个字都喊不出来。悲哀将我浸没,你却无法察觉。
      只听见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又低低说道:“那个时候,他也不是对你没有动心。今生,我也一样。所以那天,看见阿遗待你那样,我才会,失态的。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是啊,是啊,你喜欢我,你不要丢下我啊!我心里撕心裂肺地道。
      “当初,从你的头上取下的桃李,他一直留在了身边。后来留给了我。我到青轩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了桃树,没有了李树,所以我用那两根枝条,重新将桃树李树种起。你看,和你那个时候一样漂亮呢!你喜不喜欢?”
      我喜欢我喜欢啊!我的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却没有办法流出来。
      “那么,我走了,记得,要把我忘记……”了和尚的声音逐渐远去,而我却挣扎不得。我的身体一点点都不能动。我不能大声叫着要他别走,我不能伸出手来将他拉住,我不能起来把他追回,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离去,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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