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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城市上空的苍穹其实和青轩上空的一样。但看的人,却不同了。所有人都说,这家的小孩儿是浪子回头转了性了。开始不再四处生事,闹得邻里鸡飞狗跳,不再到处乱跑,一溜烟儿的不见,不再早出晚归,整日儿不着家。十一岁的一个夜晚,我决定永远不再踏进青轩一步,不再去看了和尚的无聊把戏,不再去瞧阿遗的乌黑长发,不再去闻桃花的气味,不再去尝李子的酸楚,不再去经历那些非同一般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我为了这个决定付出的无望与悲辛。我开始像所有贫苦人家的小孩一样,老老实实地呆在狭小低矮的房间里面,学着编草鞋,糊屋顶,跑腿打杂,帮忙家里的生计。
      青轩,或者阿遗,我决心遗忘。但,可能吗?我一闭上眼睛,便是桃树下面的年轻僧人静静地凝神摆着小木棍子的样子,或者是昏暗的佛堂里面那个狡黠女孩从头发丝的缝隙里面向外望的神情。然后我就不自禁地微笑,微笑,然后惊觉,然后自责——说好要忘记的呀。为了忘记,我拼命地干活,拼命地劳累,拼命地流汗,拼命地,拼命地忘记。所有人多说,这家大约是祖上积福了,连那么一个顽劣不堪的小孩都可以转性变好,干活比谁都卖力。
      我有的时候也在夕阳西下所有工作都完成的时候跑到屋檐上面躺着,等待着看夕阳如血的姿彩,并且隐隐企盼着能够看见阿遗长发漫天奔跑着抛洒蝴蝶与白鸽的身影——但我从来都没有看见。或者阿遗也在躲着我,也许她已经把我遗忘。
      一个月后,我的母亲替我在一家酒店的厨房里面找到一个比较体面的差使。而我的努力与机灵受到了掌柜的赏识,又被调作伙计照顾客人。
      我便甘于这样平凡而充实的生活,无视偶尔的心痛或者冲动,寂寞自己的寂寞。
      然而有一天的午后,我看见了酒店里面出现了两个奇怪的人。一个看上去文绉绉的,却穿着一身过为宽大累赘的黑色粗棉的袍子,然而衣袖领口露出的皮肤上面都满是刺青的纹路,线条柔美色彩细腻,不是寻常硬朗凶狠的猛兽,倒像是女孩儿的精致绣样似的。另一个长得消瘦苦干得简直不成人形,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背上却有一个极大的肉瘤,简直是他自己身形的两倍大小,直压在那人身上,边上的人看着都替他难受。
      所有的伙计都不愿意去伺候他们,我却忽然觉得他们身上有着一种让人怜悯的酸楚意味,心中泛起了别样的痛楚,于是跑到了他们面前,殷勤相待,假装没有看出他们眼里掠过的惊异。
      他们挑了一副靠边的不起眼的座头坐下,点了一些不起眼的菜色,要了些许酒水,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了开来。店中的客人纷纷吃完了酒食结帐离开,我忙着收拾桌子,偶尔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忽然听见那个文绉绉的人说:“……刚才那孩子还不错吧?”我一惊,就留上了心,故意在他们的身边来回走动。果然他们两人一个眼色之下就不再说话,默默吃菜。
      街上忽然刮起了风,尘土飞扬起来。我急忙去关窗,生怕尘土飞进了店里沾上了酒菜让客人不满意。其实这个时候店里也只剩他们两个客人了。
      风越吹越大,天色也很快暗了下来,直到掌柜的变了脸色。他皱着眉头吩咐我上门板,准备今天下午打佯了。而那两位客人却还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我只得自己跑去陪着个小心,脸上堆笑:“两位客官,这……这风来的妖异,我们掌柜的慎重,怕出个什么事,因而决定现在就打佯,还请两位客观移驾到别处去。”
      那个满是刺青的汉子抬头扫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剽悍锋利。“我们走,可以,但你要跟着我们。”汉子说,倏忽间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得我心头一凉。那个刹那我忽然觉得仿佛把握到了命运的轨迹,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回首高声叫道:“掌柜,我请假——有事出去!”不等掌柜点头,我就转过身来,拍拍衣服,向他们示意——我随时可以跟他们走了。
      对方对视了一眼,显然有些惊疑,这个小孩居然对于陌生人吉凶未卜的邀请如此爽快答应。我懒懒微笑,不语,等他们起身离开。他们犹豫了半晌,终于取出银子放在桌上,而后站起。那个枯瘦长瘤的人忽然将我抱住,而后就开始了飞奔。他们两人逆风而行,丝毫没有顾忌到迎面刮来的如刀锋一般的疾风,步履轻捷迅速。
      我被抱在那个丑怪的人的怀里,忽然发现他的面容其实非常俊朗干净,如果不去看他背后的那个瘤的话,身形其实也非常洒脱。而平素人们看人的时候都只会注意他最特别最不堪的那个角落,而从来不去注意其他。我苦笑,人们看事的时候也总在自觉不自觉地去寻找其中的龌龊的因子吧,比如了和尚将一个孤女收养在寓所的事情。
      了和尚,我又想起他了。我总是在我自己的理智无法防备到的每个间隙想起他,仿佛关于他关于青轩的记忆我根本就无法抗拒。我苦笑,抬头看了看景色,忽然发现自己已然被带出了城,正在跑去青轩的路上。这条路上的每个坑,每棵草,每朵花,我都是如此熟悉,我正在走过我走过了无数遍的那条路,路的尽头是我的幸福。原来,原来所谓命运的轨迹,是这样的呀!我回味起适才的毫不犹豫的答应,就仿佛冥冥之中我知道他们会带我来这青轩一样。所以我无暇考虑他们携我在身边的目的,无暇考虑他们的用心是善是恶,我只是知道,他们会带我来青轩。我这个时候,应该在青轩的。我忽然体味到了某种不祥,某种绝望的意味在,难道青轩,出了什么事情?
      迎面来的风愈发大了,天色愈发昏黄黯淡了,他们两人的脚步也愈发迅疾,我忽然从迎面的风里面闻出了一些呛人的味道。我心一慌,抬头看时竟然见到山顶的青轩不知何时起了火,隐隐的火光暗红暗红的镶在昏暗的天际,仿佛是一件最为华贵的衫子上最为出彩的镶边,而那镶边的形状,正是青轩那熟悉的楼房的剪影。
      到得青轩门口,青轩的大门正是敞开着的,里面一片狼藉。我的心已然悬起,两人却仿佛有默契似的慢下了脚步,身形也变得从容。青轩的门口仿佛有着许多人影在慌忙跑动,丢出一件一件的东西到那满布着火焰的院落里面去。那些人有些仿佛作道士的装扮,大多却还是着凡俗的衣衫。在喧闹中间我隐隐听到了他们大叫着:“妖僧还不快快服诛?”“妖女不要再作挣扎了!”“妖僧用金鲤冒充澄朱圣鱼,罪大恶极!”原来是澄朱出了什么问题了吗?我忽然听明白了。前些日子我也曾经在酒店里的食客们口中听说过有关青轩的某些事故,却一直不曾细听,不愿细听。如果,我早些听说了这回事情,我是否会不顾一切的跑到青轩去呢?我晃晃头不去想它,即使我来晚了,我还是来了。来了,总比没有来要好。
      然而青轩这场大祸的缘由远不止此吧,所谓的澄朱化鲤,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借口。他们不允许了和尚,阿遗那样的人存在,他们不允许居然还有不为他们所用不肯向他们低头不受凡俗的道德礼法约束的修道之士存在,他们不允许有他们无法控制的力量存在,他们不允许有青轩这样一个满是自由满是欢愉满是幸福的地方存在——即使那只是一个和尚,一个女孩和一个顽童的自由欢愉与幸福。他们不允许!
      我忽然愤恨不甘起来,我挣扎着脱离了那人的怀抱,火热的目光直对他惊异的眼神,满是绝决,毫不瑟缩。我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我要管。”边上那个满是刺青的汉子忽的叹了口气,那个消瘦长瘤的男子闻到那声叹息,也渐渐泛出了绝望落寞的颜色,喃喃地说,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啊。说着望了我一眼,望得很深很深,然后低低说:“道不同,我不怪你。你自便吧。”而后迟疑了一下,又道:“自己好生保重了。”我看出他神色中间那样的不舍。而那个满是刺青的汉子已然走前了几步,在前面等他。他亦是匆匆赶了过去,不再说话。
      他们慢慢地,慢慢地走进了满是大火的青轩,步履缓慢,而坚定。
      那个满是刺青的汉子忽然将外衣脱下。他那满身秀丽清绝的纹路忽然间便统统活了起来,牡丹花慢慢撑开了他的皮肤从里面伸出了娇嫩的还带着清露的花瓣;凤蝶儿慢慢从他的皮肤里面舒展开妖艳纤弱的翅膀;喜鹊儿的尖尖细嘴一下下啄开了他的皮肤钻出毛茸茸的头来,一对晶亮亮的小眼睛骨溜溜地直转;而皮肤被啄得破裂时流出的那样鲜妍的血又给那正在凝结起的雪中间绽放的梅花多上了几抹嫣红;那扑蝶的女孩的衣褶也从他的皮肤里面纷扬开来,飘拂展动。所有的这些变化都是瞬间而起,却又是那么一丝一缕都清晰可见,清晰得让看着的人惊心动魄。那些图画,原本便是应该在少女的花园中,在绣女的绣品上,在贵妇的锦衫上,在文士的画纸上的以一切都在那个人的皮肤上面,一一活起。那样诡异的场面让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那是怎样的美艳娇丽而凄惨可怖啊!
      正在我惊怖间,一个阴影飞过,却是那个消瘦的男子将一个巨大的钵飞出又收回,手法纯熟巧妙。而他背后的瘤不知何时,已经奇迹般地消失了,或者说,化为了他手上那个巨大的钵——不,那不是,那并不是钵,而是一个龟壳,一个深海巨龟才有的巨大的青灰色龟壳。这个龟壳此时却不再在深海中间悠闲地载着它的主人漂浮,而是在那个消瘦男人的手上隐隐泛着金色的光泽。那个消瘦男子的身影俊朗衣衫翩跹,居然是个美男子的情状,而他此刻手上拿着除妖的,却是他平素背在身上贴在肉里的壳。适才皮肤里面生出的花鸟蜂蝶是诡异惊惧,而此刻的情形却使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从我的心头升起——他,他平素做成这番形状,又是何必呢?若是说是不得不为之,那样身心所守得伤害比起从来都是个丑模丑样还要来得深得多了吧!
      我忽然觉得一种绝望将我的身体彻头彻尾地浸透。如果今夜来的人都和他们两个的本事一样,只有了和尚和阿遗,或者再加上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我,怎么可能应付得来呢?
      青轩的火势越来越大了,院里的桃树和李树都受了牵累,开始在火里面甩动着枝条死命挣扎。青轩外面什么声音都有,我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和尚和阿遗的声音。我忽然再也无法按倷下自己的冲动,瞅着门外的人都自顾自在作法,一下子冲进了那个门户,这次无论是何等结果,我都无怨无悔。
      一进青轩的门,一阵强风冲来,我几乎都无法站定身子,这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只能着急地在外面绕圈子大声吼叫威胁,而不敢走进来。但我却一步一步避开了火势,挪向了风势最强的地方,我要知道,了和尚和阿遗在哪里,我要知道,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那个刺青的汉子与持着龟壳的男子已然消失在青轩重重的房屋里面,我的眼前除了火便是风,什么人的身形都看不见;耳边里满是房屋倒塌与狂风吹过的声音,什么人的声音都听不见。我努力朝风的源头那个方向走,脚步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风带偏。我心中默默祷念,风啊,让我过去,我是去帮了和尚的。那风竟然打了几转便在我周身一尺处停了下来——而一尺外面,还是飞砂走石火焰乱窜。
      我靠着那一尺之外的情状判断着风的源头,然后朝定那个方向奔去。风居然是从尚属完好的佛堂里面涌出的。我急急跑进了佛堂里面,佛堂安静宁定,一盏长明灯亮在高处,佛堂里面的空气晦涩而冰凉。我忽然仿佛感应一般地找到了风的源头,那是佛堂的一面墙壁,那么墙壁雪白平整,没有一丝可以引发出如此强大的风势的暗示。平素阿遗总是会在这面墙壁面前痴瞧上很久,她说,墙上有一条龙。一条龙。我忽然明白了,那是龙,可以呼风唤雨的龙。那一次,阿遗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将他唤出来,但至少,至少要等到你十五岁之后,否则你——万劫不复。我从来都只以为这是她的一句笑话,但现在,我愿意相信她!
      我只有十一,十一,还差了整整四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即便万劫不复,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要赶走伤害我们的人,我只要这一次,这一次!那么,如果真的有一条龙的话——你出来吧!我高声叫道,你出来吧!你出来吧!我一遍遍高声叫着,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却充满了渴求与希望——我需要力量!忽然间我的声音变了,变得肃穆而沧桑,变得有着天地间某种我无法了解无法明白但却明明白白拥有的力量,我一字一字地说着,仿佛像是在念一句洪荒时代就存在着的咒语——你,出来吧!
      瞬间,墙壁开裂云雾弥漫,一条长约数丈的龙破壁而出,从佛堂的门里钻出。我也急急跟着它跑到了佛堂的外面,抬头看时,只见它登时便腾云驾雾,飞龙在天!瞬间我觉得刚才的喊叫已然消耗掉我身体里面所有的力量,我虚弱地跪在了院落的中央,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得流了出来浸透衣襟,我的嘴角渗出了鲜血,我觉得我的每根骨头都随着我那一声喊叫而断裂。然而,我却抬着头,噙着微笑,听着远处“龙!那是龙!”的惊恐叫声。我看着我的龙,满怀感激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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