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疯长》一片汪洋水

2、第 2 章

　　九月初的气温其实并不比夏天要低，而且带着秋老虎的厉害，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潮湿与闷热。福多多抬手撩了撩后脖子上被汗濡湿的碎发，企图能挤压出一些凉风穿过。虽然气温没有降低，但单位已经早早地将中央空调关了，留下办公区一堆人怨声载道。
　　作为一名标准的社畜，不管前一天经历了怎样的事情、谈了怎样的合约、见了怎样的明星，第二天都还是要乖乖地坐在电脑前打工。于是此刻的福多多就在对着眼前一张厕所CAD平面图使劲，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画过的多少个厕所了，就如同她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个厕所在等着她。不过刚毕业的学生进设计院后，从厕所开始画起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倒也不是特例。
　　坐在旁边的同事爆发出一阵哀嚎：“啊，我就是一个画工程图的工具人嘛，我的设计啊，我的创意啊，我的idea啊，什么时候才能让世界看到我的才华啊！”
　　福多多听见了，笑笑不说话，建筑毕竟还是很倚重经验的，很多时候吃的都是年龄饭，如同手术台上的大夫一样，越老越让人安心，年轻人澎湃的激情总是要无可避免地被压制了。
　　毕竟不是任何行业都像写书一样，创作成本低，只要写得好就能被认可。想到这，福多多想到了自己的书，嘴角显露出一抹笑意，随手抓起手机打开微信，结果一眼就看到了秦川三名字旁边的标着两位数的红点——
　　“多多啊，陆宇乔考虑的怎么样啦？”
　　“陆宇乔给你答复了吗？”
　　“小福啊，你上上心，多跟他说说呀。”
　　“咱们要不要给他送点礼呀？“
　　……
　　二十多条狂轰滥炸，全是再催福多多问陆宇乔关于拍戏的事。福多多扶了扶额，心想这导演还真是单纯又执着。看到这么多条也没回，心里一阵不好意思。正好坐了一个上午了，起来活动活动，于是拿着手机走到了休息区，准备拨通陆宇乔的电话。
　　结果她这边还没拨通，那边的电话已经过来了。
　　“喂，福多多吗？“
　　福多多：“呃…不好意思您打错了，我是范冰冰。”
　　陆宇乔：“…”
　　福多多：“哈哈哈不跟你闹了，我那戏你想的怎么样啦？要不咱俩今晚上见一面，我当面跟你聊聊，顺便咱俩也叙叙旧？”
　　陆宇乔那边微微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行，那你想吃什么吗？”
　　福多多笑嘻嘻地说：“想吃火锅了，你有啥想吃的嘛？”
　　陆宇乔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我也想吃火锅了。那个，我知道有家店不错，等会把地址发你吧。”
　　“得嘞！那晚上见。”福多多大手一挥挂上了电话。
　　在陆宇乔看来，A城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城市，珈农山环抱东北，普凌江绕过西南，或许是因为历史上很早就有人居住的原因，这里总有一股无法褪去的江湖气吸和市井风味，无论灯光彩绘将城市的夜渲染成了怎样的炫彩夺目，无论巨大的LED屏覆盖了多大的夜空，都不能让这错城市变成一个机械化的冰冷之地，这里永远有着浓浓的人情味和散不开的温暖贴心。
　　毕竟他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虽然面前这个涮肉涮得满头大汗的少女并不知道。
　　福多多闷头吃了很久，抬头看见陆宇乔一动不动，疑惑道：“半天了，你怎么都不吃啊。来来来，盘子伸过来，这肉都要老了。“说罢夹了好大几块肉放到了陆宇乔的盘子里。
　　”诶，你咋连料碗都没调啊？“福多多突然发现陆宇乔面前的餐具空空如也白净如新。
　　陆宇乔：’我得减肥，晚上不能吃太多。“说罢，也不蘸料，就将福多多夹给他的肉清汤寡水的放进了嘴里。
　　福多多：“你说你也不胖呀，为什么要减肥。“
　　陆宇乔：“上镜就胖了。我说，咱俩就光吃，不聊聊吗？“
　　福多多塞了一嘴东西，说的话也含糊不清：“别着急，吃完就聊！你等我吃饱了，我连你这些年袜子穿什么牌子的都审出来。”
　　陆宇乔：“…”
　　可还没有等到福多多审袜子，包厢的门就被人撞开了，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一个人——
　　“许一枫？”福多多惊讶地看向来人，正是他们的高中同学许一枫。
　　许一枫看见她之后，也有些惊讶，但短暂地愣了一下就立刻冲到了她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她的胳膊就把她塞到了桌子底下：“来不及解释了，你先委屈一下。”说完还把她的脑袋往桌布地下按了按。
　　“宇乔，徐微那女妖精来了，刚在门口看见你车了，估计一会就得找过来，你就装作我约你来吃饭的嗷...诶诶诶你干嘛啊？”许一枫还没说完，陆宇乔就挤到他身边，把蹲在桌子底下的福多多提溜了起来。
　　“她来就来嘛，咱们躲躲藏藏干什么。”陆宇乔一脸无所谓。
　　许一枫倒是急得脸都皱成了一团：“你不能得罪她啊，她一句话，你以后就再没有戏拍了！”
　　话音未落，门果然被象征性的敲了两下后推开了，进来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身后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福多多瞬间被晃了眼——头饰、项链、手镯、腰链……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闪着光，这个女人倒也不是不美，只是活脱脱的把自己穿戴成了一个珠宝展示柜，美不美的倒也实在看不见了。
　　下一秒，只听这个女人悠悠开口：“小陆，不是说有要紧事吗，原来，只是不想赴我的约啊？”说着，眼神已经上下打量起了福多多。
　　陆宇乔陪着笑，身子往福多多前面挡了挡：“微姐，您哪里的话。老同学叙叙旧，实在是有约在先了。您一起吗，给加副碗筷？”
　　“倒也不必了”，或许是福多多打扮的实在太潦草，这个叫徐微的女人看了她两眼后，就不屑地挪开了眼，“明天晚上，刘导的戏要找我谈，你应该可以和我一起出席了吧？还是说，你明天晚上还有老同学要叙旧？”
　　“这个，应该是没有了。”陆宇乔生硬地挠了挠后脖梗子。
　　“那就好，刘导的戏是什么分量你也清楚。时间地点微信私聊我，找我要。”徐微说完，深深地盯了陆宇乔一眼，扭着跨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后，陆宇乔和许一枫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倒了椅子上，福多多的好奇心却被提到了嗓子眼，伸手戳了戳陆宇乔：“诶，女大佬？看上你啦？”
　　“差不多吧，要我卖身求荣呢。”陆宇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嚯，你这么招人待见呢。”福多多笑出声来，扳过了陆宇乔的身子，从上到下正正经经地打量了几眼。
　　“福姐，别那么不正经，这事大了。”一旁的许一枫也在抓头发，那烦躁的手法让他自己瞬间视觉增高五厘米，“徐微是很有话语权的投资人，像宇乔这样的小演员，得罪了她，胳膊拧不过大腿，以后在影视圈可就没啥可混的了。”
　　福多多看向陆宇乔：“这么严重，那咋办呢？你去吗？“
　　陆宇乔无奈：”这啥话啊，那肯定不能去啊，躲着呗。“
　　“还躲啊，你都躲了快俩月了，再躲她肯定要针对你了！”许一枫挺直了腰抻着脖子看向陆宇乔。
　　“那还能咋办啊，难不成真要我去卖身求荣啊。”陆宇乔说。
　　“诶呀，你也不要说的这么悲观嘛，徐微年龄脸蛋身材都还可以的，勉强算得上是盘亮条顺吧，人家还是女的，况且能给你那么好的资源，你不吃亏。”许一枫苦口婆心地劝道，尽心尽力的样子宛如青楼里做生意的老鸨。
　　“我亏大了，我做人的品格都有损。”陆宇乔翘起了腿抱起了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许一枫急了：“宇乔，演员这条路你也走两年了，有多难走你自己知道。你既没有背景，又没有资源，还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演技，你凭什么能红啊！你一点牺牲都不愿意做，还真等着天上掉馅饼给你啊！”
　　“枫哥，你先别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看许一枫着急了，陆宇乔语气缓了下来，”但这事，我真不能干。”
　　陆宇乔站起身来，给许一枫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红，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使劲，或许就是你说的等天上掉馅饼吧。但我知道有些事绝对不能做。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兄弟。”
　　许一枫看了看他递来的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放弃了劝说，只幽幽叹道：“早知道最初就不带你去面试了，你老老实实地当个音乐老师，哪来后面这么多事啊。”
　　福多多本来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句突然来了精神：“音乐老师？陆宇乔，你大学在哪上的，学的什么专业啊？”
　　许一枫自觉失言，紧张地看了陆宇乔一眼，陆宇乔却没有丝毫回避：“在A城师范大学上的，学的音乐教育。”
　　福多多疑惑：“音乐教育？怎么学音乐了，你不是体育生吗？”
　　陆宇乔严肃：“福多多，我一直都是艺术生，专业是钢琴。”
　　福多多大惑不解：“可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总在球场上啊，还总是浑身大汗的回班，你不是去训练了吗？”
　　陆宇乔盯着她：“我只是喜欢打球，有时候出去野，那不是我专业。”
　　福多多懊恼：“诶呀，怪我怪我，我这个前桌当的太不称职了，居然一直没弄清楚你的专业。”
　　一旁的许一枫担忧地看向陆宇乔，有些欲言又止。
　　福多多没有任何察觉，接着问道：“那你怎么会又去当演员了呢？“
　　许一枫替陆宇乔接了话：“大二的时候，《吵吵闹闹》的剧组在A城招演员，我拉着他去面试了，结果他面上了，男二，齐瑞那个角色。“
　　福多多：“我知道我知道，那个角色很出圈的。不过话说回来，一枫，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和你有联系吗？“
　　没想到福多多会问这个，许一枫明显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地看向陆宇乔，陆宇乔却只是低着头沉默，许一枫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到：“啊，对，我们是大学室友嘛，他很难躲开我的。“
　　听到这话，福多多转过身，扒拉过来陆宇乔，很严肃地问道：“是这样吗，那你是只没躲着一枫，还是只躲着我了？“
　　陆宇乔看着她，笑了笑着说到：“瞧你说的严重的，也没有刻意要躲着谁，也就是大家毕业了之后，天南海北的，有些人的联系自然就少了。你俩今天是干嘛，轮流审我吗。”说罢轻松地站起来，端起盘子往锅里加菜。
　　福多多一把把他拽了下来：“别跟我打马虎眼，你的意思是说，我在你那是可以随随便便淡下来那一类嘛？三年前后桌坐了个寂寞？”
　　“不是”，陆宇乔笑得做作，拿筷子尾敲开了福多多拽着他的手，“您属于有机会就得联系的那一类。你看，咱俩现在不是坐在这吃火锅了吗。快吃吧，再不吃肉都要老了。”加完菜，看了许一枫一眼，随即给自己和福多多各倒了一杯酒，“这代驾也来了，我等会陪您好好喝两杯。”
　　许一枫一头黑线，自己好心来救个场，结果直接被当成代价使唤了。
　　福多多明显不相信他说的话，满脸怀疑的盯着他，不理睬他放到自己面前的酒杯。
　　陆宇乔只好把酒杯塞到她手里：“福多多，干了这杯，咱们《浮生》拍摄成功！”
　　福多多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你答应拍《浮生》啦。是这个意思嘛？”
　　陆宇乔眼睛一弯，笑了：“是，毕竟我是一个等天上掉馅饼的小演员嘛，哪还能那么挑剔呢。”说完，看了看许一枫，只见这哥们儿摸着脑袋扭过了头。
　　“那往事先不论，这事确实得干一个！”福多多破愁为笑，举起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在那个乌云遮月，漆黑如墨的夜晚，许一枫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潘多拉的魔盒，酒于福多多而言，就是潘多拉的魔盒，敢和福多多喝酒，就等于打开这可怕魔盒的钥匙。
　　三杯下肚，福多多就哭天抢地地嚷嚷着要和他拜把子，闹腾的没办法了，他们居然只能向服务员借了三根烟，对着手机上调出的Q版关二爷磕了三个响头，许一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觉得自己的下线在被这群老同学们无限的拉低。
　　出了饭店的门，清冷的夜风非但没有把她吹醒，反而把她吹的更来劲了：“陆宇乔！不要怕！得罪了女老板没啥，我也会是女老板！等我有钱了，我给你投资！包装，捧红！大红大紫！红的发黑！”她的腿已经颤颤巍巍走不稳路了，手指着天发誓倒是指的很有劲。
　　“好好好，我等你把我捧得发黑。”陆宇乔艰难地架着她往前走，觉得店门到车门的这几步路真是千里之遥。
　　好不容易把她塞进车去了，她还在扯着他嚷嚷：“半路出家没啥！只要咱好好干，不比那些正经上学的差！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说！”许一枫刚坐进驾驶位，就被后面福多多突然伸过来征求意见的手一阵摇晃。
　　“是是是，说的对。”陆宇乔一边附和，一边赶紧把她的手揽了回来，顺便给她扣上了安全带。
　　福多多不舒服地扭来扭去，想要解开。陆宇乔赶紧捧着她的脑袋往座背上靠了靠，顺带给她洗脑：“困了吧福多多？你困了，快睡一会吧。”想要用这种办法让这祖宗安静一会。
　　被这么一捧，福多多脑袋一歪把脸靠在他的掌心里，困惑地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陆宇乔？你是陆宇乔吗？”
　　陆宇乔无奈：“我是。”
　　“可陆宇乔的头发没有这么长呀。”福多多要哭了，伸爪就来抓他的头发。
　　陆宇乔按下她的手：“因为已经过去七年了，我的头发长长了。”
　　福多多若有所思：“七年啊，咱俩已经七年没见了。你为什么不见我呢？”
　　“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忙啊。”
　　“啥事啊？“
　　“很多事。“
　　车子颠来晃去的开起来，福多多也有些昏昏沉沉了，嘴里小声嘟囔着：“好像确实有很多事…什么事呢…”下一秒，已经头一歪睡了过去。
　　车子均匀缓慢地行驶在路上，窗外的鸣笛声和汽车呼啸声透过玻璃依稀地传进车内，仿佛加了一层安静滤镜，让真个车厢内更加的宁静。路灯橙黄的光芒一阵一阵地洒在陆宇乔的脸上，他看着窗外，瞳孔中闪过一段又一段缤纷的夜景。
　　这次相遇，不知道是对还是不对。
　　命运的齿轮自顾自地转动，我们被它拖着向前走，有时候走到了很重要的分叉路口，你隐隐地感觉到这是命运的转折，将要收获不一样的体验，以为自己可以选择一个方向走下去，但往往殊途同归，过了很久之后，你回首才会发现，那是一条无论如何命运都会带你走上的路。当时的那个路口，看似四通八达，但其实你站在那里，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坐在前排的许一枫似乎斟酌了许久，感觉福多多彻底睡熟后，才慢慢开口问道：“宇乔，你躲了她这么多年，这次怎么会见她呢？”
　　听到这话，陆宇乔扭过了看向窗外的头，低头看了一眼福多多的睡颜，淡淡地说到：“遇上了，没躲开。”
　　遇上了，没躲开。好久以前就是这样，多年以后，还要再来一次。
　　福多多梦里还在嘟囔：“演员…很勇敢…要坚持…得会做梦。”
　　陆宇乔觉得好笑，想要捏捏她梦里嘟起来的小腮帮子，手微微靠了过去，却在将要触碰到她时，听见她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呢喃——
　　“阿燃…“
　　陆宇乔整个人似乎被冻了一下，手指一跳，迅速地收了回来，整个人立刻变成看向窗外的姿势，心中那一阵时隔经年的酸楚似乎被重新抽了出来。
　　福多多，你何止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淡下来的那一类，你是用尽全力也淡不下来的那一类。
　　福多多，在这么多同学里，我只没有联系你和郝思燃，通过其他人，你稍微辗转一下就能找到我的联系方式，可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会不会是因为，你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找我呢。
　　红灯时，车子正路过一个商场，巨大的LED屏幕迸射出五彩斑斓的光，不同的色彩闪烁跳跃，将街道装点得必白天更加活泼，花花绿绿的颜色透过玻璃洒在柏克寒脸上，将他的脸划成了五彩的色块。
　　许一枫从后视镜里看，抬着头的陆宇乔的下颌线锋利的有些吓人，过了这么多年，少年瘦得厉害。他本身皮肤就白，撒上光，一点人的肤色也看不出来了，可他就那样呆呆地定着，要不是一双眼睛执着地睁着，会让人感觉他和旁边的福多多一样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一枫心中有些怅然，他不忍心看陆宇乔陷入这团漩涡，但也不忍心拉他出这团漩涡，这条路无论怎么走，陆宇乔都很难全身而退。
　　他只好轻轻地收回视线，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