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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妘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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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会有一段日子,过得无悲无喜,无哀无愁。
妘嫣回到长安的头三年,大抵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那时候,晋国公宇文护操纵着周国朝政,是朝中人口中天地共诛的眼中钉肉中刺。
宇文护——周太祖宇文泰之侄,辅政大臣,位晋国公,第一权臣。
在周国无人胆敢僭越,若说朝臣平民听皇帝的,那皇帝则是听晋国公的。
乱世之中,人们对权臣当道,背信弃义这些好像都认为是平常之事。
就说那南方的陈国吧,这不,三年前才与周交好盟誓,转头便又与齐国陈兵于周。
一国尚且可以朝秦暮楚,更何况是人?
又有传言说,那周国国师妘嫣,对外说是周国第一个女祭司,私底下却无非是比妲己褒姒之流更可恶的女人。
她蛊惑君上,任性妄为,利用所谓天意之言,铲除异己。
她的手上沾满了搅弄朝政的污血。
她是晋国公手中最锋利的刃。
这些人又哪知,其实她是多么钟爱那百无聊赖的时光,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停留在骊山随尉谞学教的日子。
早间可见绿松遍山,听得声声杜鹃,夜里晚山问风。
那是一段回不去的日子。
那个非常一般的老师和殊异的骊山学宫。
两人高的青铜树盏盛上碟子,每一个的两端都连着金线,门后是机械制木扇,风吹或人摇动,那一层一层折叠着的琉璃里便会宛如人间星月。
尉谞把它称之为“简易版电灯”。这人年近花甲,已然垂垂老矣之态,可往前推四十年,却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有传言说他曾与萧衍称兄道弟,与宇文泰结为挚友,与侯景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联系,等到侯景乱江南逼死萧衍后,尉谞的行踪便销声匿迹了。有好事者说他窥探了天机,尤其以纵横机关术闻名天下,骊山学宫便是他利用此技法建造,是隐匿世间的铜墙铁壁,而江湖传言上古的河图洛书便在其中。
她记得尉谞将他制的三个机关盒交与她时曾叮嘱:天机不可泄露。
再说这周国都城长安,取长治久安之意。汉高祖时起,乃是百年的国都。宫殿瓦砾都见证了一段又一段的历史。汉起刘邦,再而刘秀,汉末三国,曹魏司马,北魏拓跋,哪一个不是被深深刻在这脉络之上。
新的王朝凸起耸立在这高原之上,旧都又将变为新都。真真假假,桩桩件件的故事又匆匆被黄沙掩盖。
妘嫣住的地方与其他祭祀官员不同,也不同于大宗伯能开设府邸。借着宇文护的名义将府邸设在了皇宫之中,自以女官居之,实则是晋国公专门安在皇宫的匕首。
居事宫中,她松了头发,脱了鞋袜,随意抱着一卷竹简斜躺在胡床,那竹简上写了些“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之类的句子。
推开窗子,微风将屋檐的铃铛摇得叮叮作响,风将故事带来,又将故事带去,一如时间的长河,静默如深。
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有过这么一个人,作为一种标的存在,曾出现在生命中。倘若这个人消失了,那么生命凭空剩下满书颓唐,再多的繁杂也不能填实。
她取下长久以来贴身的那块玉佩,摩挲着它,玉佩由一整块血色玛瑙雕成,长长的棕色的穗子上结着几个檀珠,半晌,她有些痴了,好像陷入了一种未知名的虚空。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
“大人,陛下派何泉大监来邀您去御园同行议事,步撵已经搁在外面了。”
她草草应了声好,匆匆将玉佩揣进怀里,理了衣服,往外走。在开门时,那女子又低低说了句“晋国公交代要您务必按计划行事,大人须得谨记。”
“知道了,下去吧。”
她坐上了撵。怀玉怕她不按要求来,再特地递给她一张纸条,叮嘱道:“大人谨记。”
妘嫣从袖中展开一看,果然是晋公的秘令。她不用想也知道,晋国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信任过她。
到了御园,她见亭上无人,又转折几处花卉绿地,仍不见宇文邕的身影。她不禁有些担忧,她的谋划应该是滴水不漏的。
可经晋国公这一警告,她又有些害怕起来,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何都是身家性命相系。
妘嫣绕过那潭清塘,终于看见一个硕长的背影立在一树桃花下。
他像是站了许久。
“陛下久等了。”她轻轻地唤了他。
他转过身来,她已换下了沉黑的朝服,单着了身月白宫装。她就那样站在清潭边上,静得他都快忘了,在朝堂之上,这个女子是如何能言善辩,狡诈非常。
以他的秉性与处境,他是绝不可能放任自己相信一只狐狸的。她却高傲地抬着头,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这番局面,臣与陛下可谓是互诈即死,共谋则通。”
宇文邕欣赏这种直接,她似乎就是以这样坦率的野心,出乎意料地闯入了他的心。
她走到他的面前,淡淡开口,“微臣路上有事耽搁来晚了,请陛下恕罪。”她也没等他让她起身,直接走到他身边,轻轻拂去他肩上的落花。
“无妨。”他含笑,说着向她伸出了手。
妘嫣见到这伸出的手,有些不自在。因为宇文邕将她的手攥得太紧,超出了平常的反应。
他们并肩在宫中行走,宫中的桃花开满了,粉红粉红的好看极了,桃花的花瓣随风落下,轻轻飘落沾上了他的黑绸衮袍。
方才出来得急,她只松散地用玉簪绾了头发。
妘嫣心下疑惑,宇文邕找她来议事,过了半刻却还是不动声色。
她便任由他拉着,将脑子里那些繁复的计划拿出来想。周边全是晋国公的眼线,在几乎是密不透风地皇宫中,她应该怎么告诉宇文邕,晋公交代的要她杀了冯姬这个任务。
冯姬的父亲,右诩将军冯全曾是先帝的亲信。晋国公清理门户的首要对头,他要她杀冯姬除了这层原因,也是想试探她的忠诚与皇帝的真正实力。
倘若宇文邕不肯动手,那么她就满盘皆输;但若他动手,那么她将遭受此后朝上右诩将军一党明面上的报复。
无论怎么选,竟然都会对她不利。她想,如今冯全作为朝中军政大员,晋国公都敢要她去杀冯姬,想来是为了吞下冯全的兵力而做了万全的准备。既然宇文护设了此局,就算她不出手,不出十日,冯姬必死。
她没得选。
不一会儿,宇文邕终于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对着她竟好看地笑了起来,深邃的眼睛里有些捉摸不透的光彩。
“妘卿在想什么?”
妘卿?宇文邕倒是不常这般叫她。“妘卿不累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她一怔,她很快恢复了神色,再退了一步,戒备地望着他,微微弓着身子。
“不累,与陛下同步实乃微臣之幸。”正这时,忽然听见侍官来报说卫王殿下求见。
卫王虽说是与宇文邕一母同胞的弟弟,但他却一向与晋国公交好,活生生给他的皇兄对着干。
宇文邕摇了摇头,不去去理会侍从,却转身捉住了她的肩。
在细细打量之余,他忽然压下头,呼吸徒然转重,他正幽幽地看着她。
妘嫣躲闪不及,转而微笑地看了他。至于他为何作出要吻她的动作,她再清楚不过,在探子面前演一出昏君弄臣的戏码再好不过。
她是如此地明白他,可他却停了她的面前。
宇文邕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微微直起身子。妘嫣睁开眼睛,无畏地眨了眨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是夜
他亲自送来一轴画,那监人徐徐展开来给妘嫣看。
画上的女子一派江南韵味,窈窕脱俗,眉眼纯真,终与她毫不相似。
“觉得如何?”
妘嫣把这种迟疑全然当成一种暗示,她认为既然两个人心中并无半点情意,又在这种场合下演这出戏,便是这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卫王送给他的,便配合地假装吃醋错愕道:“陛下纳良妃美人,这与臣有何干系?”
“怎会与你无关?”他的眼睛有些愣怔,里面装满了她读不懂的感情。“这是卫王在用她威胁朕。”宇文邕侧身看着画上的女子。
妘嫣低头摸了摸宽袖口上的花纹,与他深黑的眼睛对视,又稍显不耐烦。
“陛下到底想说什么?怎会威胁您?陛下的话臣不明白。”
他不欲将对话继续下去,便没再说话。她不认为宇文邕会对任何人动情,自然没有往情爱一事上想,还以为这正是他给她传递消息的时机,便扬言道:“陛下不是与臣说好了吗?您这又是什么意思,您最好别再让臣误会了。就像那个冯姬,陛下面上说相敬如宾,不还是陛下所爱,竟给您诞下子嗣。臣实在是不敢相信陛下所言了。”说着,妘嫣指着画上的女子,娇嗔道“至于这位,若是臣吃了醋啊,臣真的会杀了她呢。”
旁边的监人听此言语,心中称奇,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女官如此直接而野蛮地干涉后妃之事。
“那嫣儿如何能不吃醋呢?”他笑着将画轴卷了起来,欲要进到她的房里来。
他真是疯了,她想。就算是假的,可若是早晨内史令来找,发现他在祭司这里过夜,那些大臣名士明里暗里、漫天遍地的辱骂真会要了她的命。
“陛下?”她用眼神示意他不可以这样做。
怀玉与身边的侍女则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怀玉想,晋国公料事如神,妘嫣若委身皇帝,纵然有神力相助,又看她如何能背叛与晋公的契约。
“爱卿怕什么?”他的神情转而变得戏谑。
“怕?臣怎么会怕?陛下说过臣的容貌像您一位故人,既然如此,臣打赌陛下就舍不得。”
她笑起来很美,令人怎么也想不到一双杏仁圆眼里竟也充满对权力的渴望。
他看着她,把那画放在她的手里道:“你若真因朕而杀了她,你便不是你了。”他停顿半刻,“冯姬的事情,想必已有了结局。你尽管去做吧。”他缓了口气,郑重道“朕答应你的事情,朕不会忘记。”
说罢,月亮的余晖追逐着他的背影。
妘嫣顿时间混乱起来。
她想,她真的足够幸运,遇上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暗示,然而没有一次读懂了它们,于是便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倘若她再聪明一些,便不会错过这个背影饱含的深情与无奈。但事实却那么残忍地将它误解了,忽视了。
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黑暗里,她将美人画投进火炉。
望着明灭忽暗的火影,从今夜开始,她与他便也就落实了昏君弄臣的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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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我念着,心里却没有一丝寂寥。有的只是一种隐秘在心中的兴奋。
由于入了秋,要早早准备丰收之祀,我的本职事务颇为繁重。原本以为冯姬那日去太后宫中,已是入计而死,可她竟安然回来了。不知从中发生了什么,之后晋公都再没提起过那件事。
早朝
天还没怎么亮,
我走在内宫通往正武殿的长廊。
这长廊是连接偏殿与上朝的必经之地,由于偏殿靠着后宫内院,除了皇帝亲自召见,平时很少有大臣能走到这里来。
长廊悠远一直连到大殿殿门。
宇文邕是宇文护的堂弟,按照辈分,面上我还需要叫宇文邕一声“皇叔”。
本来自古祭祀官员没有设府的先例,可宇文护是这周国第一权臣,不日前,他上奏让宇文邕赐个府邸给我,而宇文邕也同意了。
宇文护控制了我的自由,我没办法找到螭纹青鼎。且封印了我的法术,若是擅自动用法术或是违背了他派给的任务,轻则反噬,重则逆血而死。
他一则行事狠辣,二借口百姓,安定三国,是为独擅周权,不但骗了老师,更诓我来周,过河拆桥。
宇文邕说得没错,以我的脾性,绝不可能甘心成为宇文护的附庸。
由于我的身份特殊,后宫朝堂我都能去,四周空旷非常,只有我一人的脚步声。
外面的天空,有些灰暗暗,阳光透不出来,闷闷地压着,有下雨的势头。总的来说,长安的雨来得很少,雨后,一日的凉意甚过一日。冰凉的雨打在石阶上,滑过飞檐,连成银线,这样渐入的寒冷让我难以忍受。
宇文邕说他最不喜欢阴天,但我好像很习惯这种阴沉。我格外喜欢在下雨天打一把色彩明丽的油伞,尤其以红色为习惯。
这时候,怀玉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她跑过来,又交给我一叠密纸,附耳道:
“计成。无意坠湖而亡。”
那一刻,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压抑的气氛围了过来,想着待会儿的朝堂上应该是能炸开了锅,我不禁感到头痛。
我按下情绪,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是你做的?陛下可知道了。”
“是从太后那儿回来之后的第二日,免得他人怀疑大人,便隔了一天,不过还是多亏大人晚间顺水推舟地拖住了陛下,闷了一夜,清晨才发现。”
我听着,只看见我这手上满是血腥,有些僵硬地撕了手中她刚刚递给我的名单,“这些死士还用不上,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不要教人落了实便是。毕竟她是冯全的女儿,冯全位列国公,手握蓟州兵力,几个地方上的总管也是跟着他,平日在朝事上也是常与晋国公较劲。若此刻杀了宫中之人,惊扰皇后,她又是突厥公主,那边怪罪下来,我们不好交代。”
“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我将纸丢进长廊旁边的灯里,烛芯火舌舔过,纸绢瞬间化为灰烬,瞳孔中的悲悯被这火光照得消失殆尽,“晋国公此下之意,当是现在就唤醒我们在朝中暗桩,你且速速去办。”
怀玉诺声拱手退去。
宇文护与冯全?
他们这样明面上的争锋哪里有将周国的陛下放在眼里?他们全然是把他当做是一个傀儡,一个可随意操控的木偶人。
我嗤笑,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象中的,他们所自认为的那个像是窝囊废的帝王拥有着怎样深沉的机心。
纱灯上勉强能见着的我的影子,我理了宽大的袖子,正了发冠,朝着大殿走去。
离正式上殿的时辰还早,宇文邕还没有到,官位稍低的大臣们三三两两地恭候在殿外,我的脚步很轻,又离他们不远,本不想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可一时之间竟全部收入耳中。
“你瞧,这国师真是善妒,居然下这样的狠手,待会儿朝上赵公不得让她好看,看她死到临头。”
“什么啊?晋国公认她为义女,她和陛下不是叔侄关系吗?这,这……有辱斯文啊。”
“唉,李大人此言差矣。要我说,别看她平日朝上一副清高模样,说是神族祭司,可她哪里有法术?还不是凭张脸从床上换来的。啧啧啧。”
“哎呦,韩兄慎言呐。不过,我等今日就且看今天的好戏。”另一人附和道。那官员眯着眼睛,还饶有兴致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哦?诸位在等什么好戏啊?”我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他们的对话。
他们见到我来了,纷纷退让,退让不及,有些畏惧地朝我拱手道:“下官,下官拜见国师。”
“您过谦了。”
我皮笑肉不笑,声音也没什么起伏,“大人们为何就不再接着说了?”
他们知道或许没想到我居然直接从偏殿过来,宇文护素来是不好惹的,我也算狐假虎威,此话间的停顿,令他们一时之间更是不敢说话了。
“我,我的话说完了就不再说了。”
“是吗?大人们何必在殿前给我难堪呢?”
“国师和他们置什么气?”
宇文护沉沉的声音传来,他一手握住板笏,稳着步子从底下走上来。他身形挺拔,不怒而自威,眉峰如山,眼若悬壶,紫墨官服加身,腰配绶印,后面是一众官员,全派作风尊贵极致。
我恭顺地朝他行礼,自觉地走了过去,走到他的阵营那边。
刚刚随他走的两步,地板正反光,这时候,宇文护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奸诈一笑,冲我道,“你把方才的事情处理了再随孤过来吧。”
我会意颔首,狠辣,是他希望我作的表率,这才能是称得上的他的“同盟”。
我瞥了那些官员一眼,眸光很冷,像是带着刀子。他们明显地后退了一步。
我盯着那最为眉飞色舞之人,笑吟吟地道:“原本这位大人说我姿容绝色,我听着还是高兴的。可为什么,你非要造谣生事?还敢造我与陛下的谣?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此言一出,那四人面色如土,跪在地上,均是抖得像筛糠一样。
“国师!国师饶命!……是下官乱说话,国师大人有大量,下官一定好生检讨!”
“放心,我不会杀你们。”
“多谢……多谢国师!”四人赶紧磕头谢罪。
“但是,”我再启齿。
他们听到接下来的话,已然昏死过去。
“既然是你管不住舌头,那就不要了正好。”
我依旧笑着。
众人浑身一个激灵,一阵恶寒。
我见他们瞪大了眼睛看我,我恢复冷漠的神色,兀自跨入殿中。
陛下的亲弟弟,卫王宇文直见我入殿中,朝我一笑,俊逸的脸上意味不明的神色。碍于在正殿,我没有按辈分叫他王叔,而是叫了声,“卫王殿下。”再朝他拜了个礼。
“想不到你的手段行事也可以如此狠辣。”宇文直低声道。
“殿下此言何意?”
宇文直不搭话,只道是摇了摇头,再笑了一下。
在我没看到的地方,有一双茶色的眸子已然是盯了我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