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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杨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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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其实要仔细来算,应该是五年前。
那时我还是没袭爵的世子,她是南朝的阿绾。
她温婉的笑如若最和煦的微风。
我应是最早发现她异于常人。
这要说到她的老师——二十年前曾用一本《资治通鉴》搅动天下风云的人,尉谞。
四十岁后,他为躲避追杀以骊山为屏,修学著书。他晚年对外公开只收了三个学生,但没有人清楚他们具体是谁。
要知道,尉谞的学生如若不入世,没有皇室保护,便是暗杀名单的首位。
这是两国间不宣的秘密。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面前,她全然不把她是尉谞学生这件事当成危险。她几乎是热衷同我讲她的老师传授给她的那些在外人看来惊世骇俗的学识。
而我并不排斥,甚至她提出平等这个概念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我不明白,尉谞为何要教一颗如炽阳般磊落的心深谙筹谋的步步为营。
抛开这些晦暗,她其实很爱笑,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总是从她的微笑中露出来。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她戴着琼花枝编的花环站在西湖边,朝我招手的场景。
她不再敬称我世子,而是叫我的名字——
杨邃。
她将一藤琼花递到我的面前,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回去之后可别忘了我们的诗酒之约。”
晚风带着绚烂的霞光荡漾着湖水的微波,也同样荡漾了我的心。
不久后我在周国听闻了此次陈国的政变,而她在这次几乎没有流血的政变中展现了她的才华。
那时的沈氏一跃成为江南第一世家。
陈国的皇帝抢先一步宣旨要她入宫。
她的姑母沈妙容是当朝皇后,陈帝则是她的姑父,这纸诏书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荒唐不堪。
她的父亲却默许了这种畸形的挟持。
她的聪明机警让我永远也猜不透她。在她的整个家族,乃至她的老师都让她屈服的时候,只有她敢于反抗。
“可父亲只当我是锦上添花的工具。陛下此刻是想为了心安而纳我,以后呢,他也会以同样的理由杀了我。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我不是装潢皇室的摆件,更不是附庸权力的物品!父亲让我去骊山,只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吗?”
沈绾从来不相信命运。
她不会坐以待毙,她永远相信事在人为。
在周国政局水深火热之中,我快要被宇文护逼迫得无从出路之际,她的倔强与果敢让我觉得烈如朝阳,聪慧与狡黠如若明月。
似乎是这样的性子,我摒弃所有千千万万的不可能,忘乎所以地爱上了她。
我还是记得把她从陈宫带出来的那夜,天上的星星簇拥着月亮。而她站在我的面前,把衣角捏紧了又松开,用一种天真而仰慕的神情望着我。
“阿邃。”
当星空灰的墨色中划过一颗流星,她一双泪眼婆娑,“我跟你走。”我就知道,我一辈子都逃不掉了。
“一月后,周国与陈国结盟势成,我一定来娶你。”
她的眼睛里装着最亮的明月,最澄澈的湖水。
“阿邃,别让我失望。”
看着她温柔美丽的面庞,少年意气总让我觉得我有无限的精力可以处理好一切。
我永远也不知道,她因为我这句话,背上了叛国的罪名从而被家族抛弃,彻底在沈氏里除了籍贯与姓名。
那个时候,周朝发生了很多事,冗杂紧迫让我无法继续留在陈国。
陈国撕毁盟约,父亲挚友慕容渊横遭妄祸,全家遭灭顶之灾。
我惶恐极矣,当即抛弃一切偷偷去了陈国,却只看到建康郊外的一束崭新的青碑。
我找到韩子高,他的沉默让我崩溃不已。
我像行尸走肉般地回了周国。
一病不起。
数月后,遵照父亲的意思,我娶了独孤伽罗,理由是帮她利用家族的荫庇躲过宇文护的斩尽杀绝。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都说这是天作之合。
新婚那日,我恍惚间仿佛在前来道贺的人群中看到了她的影子,我觉得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疯了。
当夜
“夫君,你既然娶了我,便必要立下誓言。”
“什么?”
“我让你发誓,敢吗?”
我惊讶于伽罗不逊于男子的气度,她和她全然不同。
伽罗说她要的是一心一意的夫君,既然娶了她这辈子便不能再心有他人。
我笑了,伽罗说的话和她竟如此相似。
“誓无异生之子。”她冲我笑着。
我的眸光忽而暗了下来,我告诉她,我会来娶她。
可她,我永远也见不到了。
现在看来,我的确如她兄长沈渝所说,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沈渝死的时候,我多么斩钉截铁地承诺,我会保护她。
可是,我失言了。
我恨尉谞,但我更恨我自己。
倘若不是他,周陈之盟怎么会瓦解?
倘若我没有如此快地表明心迹,倘若我没有一意孤行地带走她,她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是我亲手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直到现在,我想起她的青碑,我都觉得我后来所有的人生都是毫无意义。
“夫君?”
伽罗的这声“夫君”让我彻底感觉到了悲伤。
——“那么夫君,我就要这把最红的伞。”这是她对我说的。没想到,时隔一年,竟然一切都变了。
我恍惚着,随意地点了点头,仰望着红烛,烛心翻滚,火辣辣地刺痛了我的眼。
“说啊。”她对我催促道。
我看着她黑色的瞳孔,她火红的嫁衣灼伤了我的眼睛。
“好,无异生之子。”
当夜,我没有碰伽罗,我把自己喝得伶仃大醉,却还是按捺不住积蓄的压抑。
鲜血猛地从喉腔吐出,宣告着我这一生对于最纯粹的爱的终结。
再后来,三年之后,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和她再次的相见竟然是在周国的朝堂上!
她改了名字,换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了权臣宇文护的义女,蕙绾。
而她也根本不认识我,那双眼睛则是无比深谙阴郁,没有一点当年的神色。
不久后,她便任了国师,经常出现在朝堂之上,由于一直身着深色官服,遑论寒暑也不太更变,加之表情稀少,给人以颇为冷傲的感觉
我那时心存侥幸,她可能还活着。
我几乎没有见过蕙绾有过真正的笑,她的眼角处的一颗泪痣更是令她多了一种媚色与霸道。
论道她与新帝不清不楚的关系,臣僚之中没有一个看得上她。说她以色侍人,祸乱国君,于褒姒妲己西施之流无二。
她是想折磨我也好,报复我也好,她想杀了我也好。
可终其所有的、所有悲哀,是她忘了我。
她的人生再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