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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   他常常做这样一个梦——梦里有大朵大朵开得旺盛的木棉,花瓣的颜色是附着着锦缎质感的红,一瓣一瓣地媾和着缠绵着,浸润在晨雾中,酝酿出青涩的张力。木棉树的虬枝似是硬被人掰直了,愣愣地杵向天空,擎托着枝干上的花奔赴向天空深处,让人想起荆棘鸟于生命最后一刻的凌空姿态。
      木棉树下站着一个男孩,白色的纯棉校服,瘦削的肩,肩胛骨烙在柔软的校服上,似有一只蝴蝶挣扎着要从体内飞出。他踩在旧黄的帆布鞋上,裤脚微卷,青草叶尖低垂,泪珠儿一点一点地打湿了男孩的裤脚。
      男孩的面庞随着晨雾散去而逐渐变得清晰真切。“江眠——”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唤,但那个声音始终像化不开的棉花糖,哽在了他的喉咙,并不刺痛,却令他焦灼。
      他欲上前牵男孩的手,可往往在他即将迈出步子的那一刻,梦倏尔结束,空余漆黑的天花板。
      他怅然,侧头看了眼闹钟,凌晨五点。按照安排,他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准备去上班,空余的一个小时怕是不可能睡着了。于是他起身,拉开窗帘,楼下的早点铺子已经摆上了蒸笼,白气在氤氲着,热腾腾的烟火气给了他点生活的实感,也冲淡了梦给他带来的怅然和无措。
      他的居室很小,但他有个很大的露台,摆满了各色盆栽。玫瑰,月季,仙人掌......他早晨起来时无论再忙也会给他们一一浇水,偶尔会抱着他们喃喃,说些胡话。朋友常惊异于他一个理工男,家里竟有这般陈设。他听到时只是笑,有时会塞一盆养得不错的花到他同为理工男的同事怀里。“送你了,你养养看,谁说理工男和花花草草不搭调。”同事往往笑着摆手给拒了。
      养花草的习惯是很小的时候便有的。他幼时还养了一只猫,白天去学校时就任由那只猫在小区的草丛里瞌睡贪玩,晚上回家时再绕全小区走一遭,一边扒拉着草丛找一边唤着猫的名字。后来上高中的时候猫死了,他找了一处背靠着葱葱郁郁灌丛的地,把猫埋了进去。
      埋猫的时候江眠也在,江眠帮他装土,他把猫小心翼翼放进土坑里,然后直起身子,不说话了。江眠就默默地把土一点点地覆盖上去,江眠知道他在哭,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边埋边低声说:许沉云,我书包边层有纸巾,你自己拿。
      江眠生得文弱,虽然个子很高,但由于眉眼格外清秀,又常常低垂着头,露出腼腆的神情,大家都叫他兔子。但许沉云偏不,他固执地叫他江眠。“江眠,江眠,江眠——”他至今都有在无意识时一声声唤着这名字的习惯,唤着唤着,心仿佛也被浸泡在了南国故乡的江水里,像一叶扁舟在江上晃啊晃——他眷恋于如此柔软的情愫,让他平和,舒展,还有不可明说悸动。
      “埋好了,我走了。”江眠平静地望着许沉云哭得红肿的眼睛,拎起被随手丢在地上的书包,跨在肩上。“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许沉云把用来擦泪的,弄得皱巴巴纸巾丢进江眠怀里,然后飞速跑上楼。不过一会儿,揣了一盆蓝紫色的月季走下来。“刚开的月季,送你。感谢你帮我埋猫。”许沉云的声音哑哑的,还带着点哭腔。“好。”江眠低头笑了,“我会好好养的。”他单手接过盆栽,紧紧的搂在怀里。
      许沉云想江眠的时候,也常常会想到那盆蓝紫色月季。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了,那么多年过去,应该也早就死了吧。他养过很多花,有不起眼的也有名贵的,在他眼里各有风姿。但他觉得最美的花,除了高中时候学校跑道侧旁的木棉,就是那天江眠怀里的那盆蓝紫色月季。蝉翼般的花瓣在江眠怀里轻飘飘地摇摆着,颤动着,随着江眠渐行渐远的背影,逐渐没入深沉的暮色中,像莫奈随手着笔而成的画作。

      许沉云浇完所有的花,回到厨房倒水喝,边喝边滑开手机。有一条因为早睡而错过的信息,来自同个项目的直系师兄。“今晚要和辰友那边的人吃饭,合作谈得差不多了,我们整个组的人一起过去,庆祝一下。记得,饭桌上别叫老板。”师兄在信息最后加了个斜眼笑。许沉云面露赧色,挠了挠头。他刚读博的时候,跟着导师去软件公司谈合作,紧张得一直叫导师老板,真老板听得发愣。这件事被师兄们笑话至今。

      虽然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做梦,但许沉云白天工作的时候完全不会受影响。往实验室一扎就心无旁骛地从早忙到傍晚。五点多的时候师兄打来电话,叫他打扮得“商务”一点,六点半之前到。“知道”,许沉云一边锁上实验室的门,一边压低声音说,黑漆漆的楼道里空无一人。
      他能怎么商务呢,穿来穿去还是那一身保守黑西装。结果还因为又蹿了个,有些不合身。他索性披了件飞行夹克出门,觉着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是“商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属实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许沉云推开包厢门的时候傻眼了,一窝子人穿得跟007似的。师兄看到他之后傻眼了,哐地站起来,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不是让你穿得商务点嘛。”
      “西装小了。没事,我待会站你们后头”。许沉云笑笑,拣了个最边上的座位坐下。他预计今晚就是陪着喝两杯酒,或者连酒都不用喝,早早溜出去。
      许沉云把手机放在桌底下,滑开屏幕调了静音,开始消消乐。正当他玩上头时,师兄猛地一拍他,他险些惊跳起来,眼神直愣愣地就对上了包厢门。
      辰友的人陆陆续续进来,也是一队“商业”打扮。许沉云的消消乐还卡在那里没关掉,他又不好意思低头摆弄手机,只能一手攥着手机,任屏幕亮着,他则向和陆续进来的人微笑致意,听导师介绍他。
      这时候进来一个打扮很不商务的人,外头套着风衣,里头露出白衬衫领。那人低着头,额前碎发还有些潮湿的痕迹,似是刚洗完头匆匆过来的。他低头回复消息,倚在门边等前边的人陆续就坐。
      “江眠,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沉云,傅教授的学生,也是我们这次项目的负责人之一,你俩熟悉一下,以后你俩负责两边的对接,年轻人能说到一块去。”辰友的老板招呼着门边那位叫江眠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不急不徐地摁掉手机,抬起头,然后许沉云的手机“啪”的一声掉了。
      刚刚辰友的老板喊出江眠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咯噔了,没想到那张和梦里的模糊轮廓大致吻合的脸会真的又出现在他面前。手机屏幕上还亮着消消乐,身旁的师兄眼疾手快地帮他捡了起来,摁掉了屏幕,放在了他位子上。
      许沉云心快得要跳出去了,大脑突然宕机。他浑身僵硬地看着江眠缓缓朝他走来,碎发下的眼神幽暗,低低地说了声你好。
      那人说罢,也没有和他握手,转身走到了对面仅剩的一个座位坐下,正对着许沉云。许沉云望着他僵直的背,知道对方也正在努力掩饰惊讶,尴尬,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江眠紧张的时候背就会绷得很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也不知道宴席是怎么开始的,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江眠,他的背也越绷越直了,感觉下一秒骨头就要在他体内粉碎。他机械地吃着面前的海鲜煲——他平日里最讨厌吃海鲜,这会子吃到嘴里也变成了无所谓的滋味。
      教授和辰友的老板推杯换盏,又彼此吹捧了一阵,正当许沉云重复着机械的夹菜和咀嚼动作时,教授突然喊:沉云啊,辰友的江眠高中也是在惠城一中读的。你俩之前或许见过?
      许沉云差点被噎住,他抬头,下意识看向江眠,声音像棉花一样堵在喉咙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缓缓地喝了一口汤,然后对着教授这边说:“是的,是高中同学。”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帘下垂。许沉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很苍白,眉眼依旧很淡,小巧的嘴巴紧抿着,还是很像高中时候的模样,只是唇边多了点胡渣,面部轮廓也更硬挺。他仅仅只是那一瞥,心里便开始酸胀起来。他不敢再看了,只好低头吃饭,但吃进嘴里,更加苦巴巴。面前的杯盏和大红大紫的菜洇入他的视线,然后定格。他突然不知道坐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其实平时只要一想起这个人,在梦里也好,在独处放空的时候也好,在和高中同学聊天的时候也好,他心里是总有股怨气,想狠狠地往他脸上揍——他平日里是个斯文人,小时候也不打架。
      但是那种愤恨的情绪 ,在真正见到他的那一刻 ,突然像气球被放了气 —瘪了下去。七年前的一些画面并没有逻辑地在他眼前播放 ,都是一些零碎。比如江眠喊他去食堂时候会敲他身旁的玻璃窗 ,比如江眠吃到姜的时候会狠狠地皱一下眉头然后努力咽下去 ,比如自己打球负伤 ,江眠来看他 ,跟他说我给你买巧克力。
      他其实设想过很多种重新见到这人时的反应 ,打也好骂也好 ,甚至做一些他当年不敢去想的行为。
      但没想到真正见到后他只有一种反应 就是挺委屈的。说起来矫情,但就是忍不住。他或许还会边哭边问对方为何不告而别,为何删掉了联系方式,像极了他之前所嫌恶的青春疼痛电影。
      饭桌上的酒杯还在叮当响这时候老板教授已经没了喝酒的兴致 ,开始针对他们小年轻 ,挨个劝酒。
      "许沉云不跟你老同学走一个?"
      教授笑着看他。
      许沉云又愣住。他张了张嘴 ,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候江眠也抬起头看他。他很明显地感受到江眠投射过来的注视,心跳如棒槌。
      在许沉云的印象里江眠是不会喝酒的。他俩刚在一起的时候,有天晚自习翘课去大排档喝酒 ,江眠喝了不到半瓶就醉了,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他抱着许沉云一个劲说,你为什么不会醉啊 ,我好想睡觉。
      那天是许沉云把他拖回去的。江眠差点就粘在他身上睡着了。俩人的羽绒服摩挲在一起,分享着对方的皂角香。许沉云边拖着他,边骂,死兔子,不能喝别逞强,重死了。江眠仿佛没听到,歪在他肩头,面色酡红,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扫出一小片阴影,嘴巴无意识地鼓着,受了委屈似的。许沉云搂着他,突然停在了路灯下。他盯着江眠的唇,吻了上去。
      教授问他时,江眠的醉态就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江眠不太会喝,一杯倒还是算了吧。”说罢,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对面那人一眼。
      江眠平静地看向他,许沉云不敢和他对视,瞬时,他的胃有些抽搐。谁知对方举起面前的酒杯 ,倒了半满 ,对他说:“没事 我现在能喝了。我先干,你随意”。
      教授和辰友的老板都很满意地笑了。许沉云却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只得怏怏地举起酒杯喝,从余光里看见那人喝完那杯酒 ,又低头望着桌面 ,手交叉放在桌前 ,不言语了。
      许沉云又应付了几轮递过来的杯盏,他已略微有些上脸,想找个借口溜之大吉。教授对他很好,他谎称自己胃不大舒服,下一步就被放过一马,溜之大吉。
      他走之前,终于忍不住往江眠那里看。嚯,还说自己现在能喝了,还不是一杯就倒,歪在椅子上迷瞪着,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许沉云停住了脚,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叫嚣——是不是应该把江眠也顺带送回家?
      他确实是想把他安全送回家的,把他丢在那会让他有种莫名的负罪感。可是他对于江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人呢?前男友?8年没联系的老同学?怎样听起来都不算交好,此举甚至有“趁人之危”之嫌。
      他在包厢的转角处踟蹰着。“小许啊,江经理好像有些醉了,要不你顺带把他送回家?我们估计还要谈上一轮。”辰友的钟老板突然转过身,招呼许沉云。
      “啊……好的。”许沉云的喉咙瞬时有些发干,似是有一支无形的笔,在他如白纸般的心里龙飞凤舞地溅下狰狞的墨汁。他在众目之下僵直着身子走到江眠身边去,俯下身。
      “你喝醉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家。”他不敢看他,自顾自低声说。他感觉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
      江眠偏过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眼底洇着一汪淡粉色的泉。“你是谁?”如浮云般飘忽的浊声荡进许沉云耳畔。
      “我……”许沉云的嗓子哑住了。此时周围又充斥起了觥筹交错声,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的低语。
      江眠又略抬头,直看进他眼里。在许沉云心脏骤停的几秒后,江眠突然低声笑。
      “许沉云,你来啦。”说罢,他低头,抓住许沉云的手,然后歪歪扭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拽着他往外走。
      许沉云被这只干燥温暖的手向前拖拉着,灵魂仿佛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眼前是单薄的背影 ,暗香槟色的楼道。灯影迷乱,一切都在他眼里横冲直撞。
      “3楼-2楼-1楼”。电梯按键上的红灯突突地亮着,正如许沉云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擦得锃亮的电梯玻璃门映出他俩的身影。江眠在进电梯的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力气尽数溃散,按下按键后便虚浮地倚在电梯边,额前的碎发还濡着水。
      许沉云脱下夹克外套挽在手里,玻璃门映出里面那件因为快步走而变得有些皱巴的T恤。他盯着玻璃门反射出的,江眠蜷着的身影,和模糊的下半张脸。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大胆地看他,用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几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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