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破碎皇后之冕 ...
-
赫卡里姆:
情况已经到达最差的地步,王的神志陷入混沌,内阁被奸臣控制,卡玛维亚王国危在旦夕……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混乱,我的时代终于来临。
几百年来,内阁内部维系稳定的三角态势,上一任国王还在位时护王派的呼声最高,但是二皇子佛耶戈继位后,他残暴凶狠地虐杀大臣,放权军队,护王派早已式微,而新兴的是以卡莉斯塔将军为首的军权派。
军权派近年来只手遮天。我当然也在其中。但你知道王国一共有多少将士吗?分管领土职权的将军就有十三位,王城护卫队十三支,卡玛维亚的将士数以万计,我只是其中最渺小不过的杂鱼。
没有外敌入侵,没有王位之争,甚至没有起义。
我没有任何往上爬的机会。
杀掉那个孬种队长之后,我接替了护卫队队长的职位,带领巡逻队登上王城城墙。广袤的国土瞬间包围了我——多么辽阔、美丽的土地,可我甚至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份。
最悲观时原以为我会就此度过渺小的一生,在不到百年的时间内就化为尘埃,但是那位大人在数以万计的将士中发现了我。
她是个女人,而且还是国王的女人。按照我的认知,身份越是尊贵的女人越是自命不凡,也越是愚蠢。但是她却不一样,她没有精湛的骑术,以一敌百的力量和技术,却令人感到无比强大。
赫卡里姆。她这样对我说。你天生有一张不忠的面孔,你野心勃勃,目中无人,随时有可能背叛与出卖。
“我可以实现你的野心。为我做事吧,赫卡里姆。”
她向我伸出手,看向我的眼神平静,蕴藏着冷漠和倨傲。
我感到了愤怒和……心动。
她的话像是一个圈套,会紧紧套住有意伤人的恶犬。当她的狗与当国王的狗没什么区别,尽管那时我不信任她,觉得这就是一个圈套,但我却鬼迷心窍地对她低下了头,把脖子伸进项圈里。
从那一刻起,我就变成为她的狗。
那段充满博弈和血腥的日子并不长,在她手下我获得了权力、财富和巨量的艳羡。权势连同野心一起膨胀,我吻过她的手背,在内阁中有一席之地,能与卡莉斯塔并肩。她曾经伸手为我擦拭脸颊上的血痕,她曾经对我的告密无动于衷……然后她死了。
死在哪?怎么死的?
她死讯传来时我仍在与卡莉斯塔进行海外远征,在茫茫无际的守望者之海分不清回去的路。我该回去,我这样对自己说。不该回去,应该趁这个大好的机会向卡莉斯塔下手,杀死她,再成为新的远征大将军,往上爬,不要回头,我也这样对自己说。
但我已经忘了是谁把野心、敬畏和爱欲混为一谈,脸色苍白地仓皇而逃,在回王宫的途中一路狂奔,但最后甚至没有赶得上她的葬礼,连尸体也没有见过。
不过是个弱小的女人而已,赫卡里姆。我最后这样对自己说。往上爬,踩着别人的尸体,不要再回头。
她死后局势越发混乱,有时我会想起她的眼神,她的神态,她喊我名字时候的语调,但我更多想的是如何谋权,如何晋升,如何抵达最高的巅峰。她是王的女人,也只有王者才有资格配得上她,所以我……
……
……
在肖想别人的女人,还是一个死掉的女人。赫卡里姆,你就不觉得恶心吗?就不觉得卑贱吗?!
所以我不知道。
昏庸的君主无法担起王国的重任,我在筹谋进行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一些绝对不会得到支持的事情。他们说我有一副天生不忠的面孔,阴谋写在脸上,没有人会信任我,我也不需要那些废物的信任。黄昏时分我孤身走在王城的大道上,有一道熟悉无比、却又模糊不清的声音响起:
“赫卡里姆。”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带着冷淡的尾音,四个音节在她口中吐出,令我感觉反胃,头晕目眩,如获新生。
不用任何其他话语,不用任何其他的自证,我就向她低下了头。
她抽出了我的佩剑,为我身下的骏马指明前方的路。她剑指前方,那是王城最深处的王宫,王的居所,王座之上。
然后她把剑交给了我。
“去杀了他,”她温和地说。“赫卡里姆。”
-
卡莉斯塔:
记忆每一天都在被增补。
我在听闻她死讯时很平静,平静得甚至连我自己都感觉到陌生。可能是因为我不是第一次收到她的死讯,也不是第一次缺席她的葬礼。我总是保留着一种奇怪且天真幼稚的幻想:只要没见过她的尸体,那么她就没有真正死去。
自她死后记忆每一天都在被增补,有时我还活在年少,骑着白马跟她追逐嬉闹,有时站立在她身侧,安静倾听她下达的命令。我不想深究她的死而复生,也不想深究她所谋划的事情,我总是在想她回来就好,我们能令这个王国更加强大,更加完美。
但是从永恒的死的故乡回归,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吗?
不想深究的问题总会在梦里显现。
梦里是一片阴森的坟场,触目之处都是死绿的亡灵之火,她就在世界的中心笑。我有满腔的疑问和不解,但只要直面她的笑容,就什么话都问不出口。她问我有什么想说的吗?我说没有,我爱你。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的长矛,然后说:“卡莉斯塔,你爱的根本不是我。”
她的声音连同一道虚幻的男声,回荡在我的梦境。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幸免于背叛,愉快地度过这活着的一生。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用如此悲伤的语气?我很不解,我很……难过。我迫切地开口,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莱卓斯。”
莱卓斯……
莱卓斯?
记忆每一天都在被增补。有时她是一个男人,有时她又是我的执政官。我有时在叫她的名字,有时又对她脱口而出一个“莱卓斯”。我从不相信梦境,也不相信那些解梦的骗子,但她的存在确实令我感到困惑、神秘,且充满希望。
她第三次死而复生是在一个黄昏,街道两边的灯光明灭,她一半处于黑夜中,一半投身于光明。
我们对视片刻,没有人说话。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你一定很累了吧。”我问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卡莉斯塔。你知道莱卓斯是谁吗?”
我迟疑地点头,跟她讲述那个诡异的梦境,她在安静地听,头发的阴影遮住她大半张面孔,令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我说过了,只要直视她的面容,她的眼睛,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在我生命中出现得太早了,囊括了我的全部青春年少,又将我一生的仕途掌握于手中。我无法反抗,无法挣扎,只能选择爱她,听从她。
我也甘愿爱她,听从她。
“让我成为您最尖锐的矛吧。”我听到我的声音响起,“请告诉我,您需要我做什么。”
我看见她嘴唇嗫嚅,眼中一片哀恸。
她伸手拉过我的手臂,抚过我的头发,像是在注视着一场盛大的悲剧。在这个时刻,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梦,有人说他只是希望我可以幸免于背叛,愉快地度过这活着的一生。
“不需要。”她动了动嘴唇,说,“什么都,不需要。”
-
泊薇斯:
奇怪,我从来都没和任何人说过我的真名吗?
不过也是,面向光明哨兵时我的名字是艾莉西亚,在学生证上写的是特蕾莎,而卡玛维亚的人一般喊我“大人”和“那个女人”,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不暴露真名的原因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复杂,只不过是单纯地觉得泊薇斯这个名字不太好念,而皮尔特沃夫政法大学恰好不需要报真名。
我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进展到这一步,也没想过“结束这一切”会如此复杂。毕竟我的计划只有:指使赫卡里姆劫持佛耶戈→跟卡莉斯塔道别→去杀掉伊苏尔德,这简单的三步而已。
这次我不打算见佛耶戈,策反赫卡里姆去劫持他只是顺手把他们两个意外一并排除,而去找卡莉斯塔是为了求证。莱卓斯果然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不在这个世界。按照锤石的话来说,就是我顶替了他的位置,就跟我在佛耶戈那顶替了伊苏尔德的位置一样。
我需要逃离这虚假的一切。
黄昏的末尾,我准备了一把最锋利的匕首,还有一枝最漂亮的玫瑰花,站在伊苏尔德楼下等待她入睡。我不想、也不能对睁着眼睛的她下手,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夕阳的余晖在天边收敛,黑夜很快就占领了整个天际。我沉浸在暗色中,等待着灯光熄灭。
但就在这计划中的最后一步,却意外横生。
远处先是传来一阵马匹的哀鸣,然后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露出一张沾满血污和浓重恐惧的脸。赫卡里姆。
“跟我走!”他几乎用吼的语气,“佛耶戈已经疯了,他祭献自己,换取了一个邪恶的生命魔法!我们没办法杀掉他,整个王城的护卫队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我停住了脚步:“你没能杀掉他吗?”
“根本没人能够靠近他!”
那么佛耶戈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像狗一样跟过来,阻止我做一切想要做的事情。
“……我很失望,赫卡里姆。”
他的吼叫声和激烈的呼吸声,在此刻戛然而止。
“佛耶戈能为我祭献自己,你不能为了我也祭献自己吗?”我问他。
他的嘴唇在颤抖,手指,肩膀都跟不听使唤一样抖了起来。“我,”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最后稳了下来,双眼坚定地看向我,说:“我可以……”
可惜他的下半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佛耶戈提着剑,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大动脉喷出剧烈的血液,甚至打湿了我头发。赫卡里姆的双眼还停留在那种视死如归的坚定,最后黯淡了下来。一道黑色的阴影顺着他的尸体回流到佛耶戈的剑中。
真是奇怪,他对我有那么忠诚吗?我原以为他只是为了谋朝篡位。
我伸手摸了摸脸颊上沾到的血液。
佛耶戈现在满身是血,他的头发都被血凝固成一绺一绺,看起来充满可怕的、滔天的杀意。佛耶戈是个很神奇的男人,每次见他,他都会比上次更疯一点。
一点一点改变,一点一点被我改变。最后变成了我的佛耶戈。
他甩了甩剑上的血,向我走过来,用手粗暴地抹我脸颊上的血。
“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按住他的手,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想你来的。”
佛耶戈紧紧盯着我:“跟我回去。”
……真可怜。真可爱。到现在他还以为,这只是我跟他回去就能解决的事情。
“不。”
“为什么?!”他突然怒吼,“你已经得到了一切,你到底还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你给了我什么?”
“至高无上的权势,这整个国家,甚至还有我自己。”
“可是,”我平静地问他,“你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佛耶戈不说话了。
他这副样子甚至还有点委屈,他确实已经把能给的所有东西都交付给我了。
还不够吗?
还不够。
他已经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我的佛耶戈,但他爱的并不是我。我很少做实打实吃亏的交易,自从那个赌约,那些疯狂而血腥的死而复生,我却真的……爱上了他。可是他爱的并不是我。
“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我们立下了符文誓约。”他有些讥讽的说,“逃吧,无论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曾经指节分明,力度与优美并存的手,此刻满是血污,指甲断裂,虎口因为长时间的握剑也已经裂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
我说:“我爱你。”
他反手抓住我的手,握紧。
“我以我的名义起誓,从此刻至时间尽头,我都只会爱佛耶戈一人。”
我歪头看他:“可是,我是谁?”
“什么意思?”他表现出剧烈的不安。
“我是谁?佛耶戈,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契约有写上我的名字吗?如果没有……”
“不!”
“如果没有,那么契约就不生效。”
佛耶戈勃然大怒,提起剑就想把我杀掉,但是最后他停手了。
“这是最后一次,是不是。”他这样问我。
……有些奇怪,他不应该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解决诅咒的机会。
“你这次死了,或者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是不是?!”他再一次逼问我。
沉默与不承认是我给他的最后一点希望。
佛耶戈用剑指着那扇门:“你要从那里走进去,解决你遗留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事情,然后你就可以——你就可以抛弃这一团糟的烂摊子,抛弃我,远走高飞。”
“别这样,佛耶戈。”
“好,不要这样。”他说,“你想走,回到永恒的死的故乡,可以。我给你两个选择,带我一起走,或者在这里杀死我。”
我只能叹气:“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只是想完成……我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他不说话,只是脸上讥讽的神色愈重。
“一定要选吗?”
“一定。”
我朝他张开双臂,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我,我靠在他血腥味浓重的怀里,然后抬头亲吻他沾满血污的脸庞。多么狼狈,多么英俊,我的疯国王。
“我就知道你会……”
锋利的匕首捅入佛耶戈的心脏。
一瞬而过的柔和和惊愕,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破败王者之刃滑落,一团暗色的阴影从他失去生命体征的身体涌出,钻进剑刃亮起的符文微光中。
我当然会选择杀了你。
我将他心脏中的匕首拔了出来,转而放下那枝给伊苏尔德准备的玫瑰。
“我的名字是泊薇斯。”我在玫瑰花瓣上留下最后一个吻,对他说,“晚安,佛耶戈。”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强迫自己回过头,最终走向伊苏尔德。
黑夜中,简单的一次手起刀落。
我眼中完整的世界,在那一刻,正式开始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