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21、与争锋

　　“果然像你的作风。”傅彦一笑，继而说起了来意，“我见着了你家姑娘，小丫头哭的肝肠寸断，求着要见你。”

　　宋九嶷眸光微垂，静默片刻，才一语带过：“知道了。”

　　傅彦不死心，又道：“我不日将去往京都，送她出阁，你可有话要带？”

　　“没有。”宋九嶷淡声回绝，父亲看人从不出错，既嫁入卫家，当安享太平，此生无忧。

　　“也就你能这么狠心。”傅彦低叹一声，其实私下里见一面也并非难事，只是宋九嶷不会因私情而去做一些毫无必要的事。

　　“本王不日也将去往京都，傅先生，不妨同行！”沈允璋忽然出声。

　　傅彦顿时一噎，额角突突直跳，坦白讲，他并不想同行！

　　宋九嶷望向了他，暗含警觉：“殿下去京都做什么？”

　　沈允璋嘴角浮起一丝冷嘲：“自然是给那帮人开开眼，长长记性，本王还活着呢！”

　　“胡闹！”宋九嶷一语否决，“且不说殿下无诏不得回京，目前豫州兵力也不足，不可以身犯险！”

　　“兵力不足？”沈允璋挑眉，“九郎亲口所言，加上穆国公手中兵马，至少五成胜算，莫非竟算错了不成？”

　　“穆国公的兵马还不算殿下的。”宋九嶷提醒道，“何时殿下娶了王妃，才勉强算你的。”

　　“本王娶过了。”沈允璋眸色微冷，“煕儿是王妃亲生，霍玄未免太贪心！”

　　豫王妃霍皦玉，出身极贵，乃是穆国公的嫡孙女，娴雅淑宁，端庄静美，奈何命薄，生子血崩，不治而亡，穆国公以煕儿年幼无人照看为由，又将一适龄女霍鸾歌送入王府，明面上虽是照看，何尝不是想再出一位霍王妃，此女已在王府紫经阁中住了一年有余，奈何沈允璋极厌恶被人拿捏，让霍女住下，却一直不肯松口。

　　宋九嶷凝然不语，沈允璋此人，可顺不可逆，他允许旁人放肆，却不允许过于放肆。迎娶霍家女可得朔城兵马，却也极可能会因此再酿成今日晏氏之祸，故而，他也没有深劝。

　　“九郎大可放心，霍玄可没那么蠢，他自会站在我这一边。”沈允璋望向门外尽情玩闹的幼子，眼底荡开些许柔波，似浅浅春漪，煦暖明丽，“煕儿很好，没人能越过他去。”

　　“那殿下又打算以何种名目回京，无诏回京，视为谋反。”宋九嶷深知此人脾性执拗，多劝也无益于事。

　　沈允璋闻言笑了，神色傲然：“听闻陛下身体抱恙，连庄王都召回去了，本王既嫡既长，此番带皇长孙回宫看望，需要什么名目？”

　　“殿下这是要孤身回京？”宋九嶷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好似听了个笑话一般，“殿下若是头脑不清醒，那就再去睡一觉，省得满口胡言乱语。”

　　沈允璋冷笑：“连庄王都已回京，本王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莫非要等到陛下殡天，率众打过去么？那不叫继位，叫造反，本王顺理成章，何须自毁清白？”

　　宋九嶷道：“饶是如此，殿下十九年未曾回京，不明局势，携子孤身前去，又如何在京中立足？”

　　沈允璋轻笑一声，缓步走下主位，成竹在胸：“本王相信，九郎定有办法。”

　　宋九嶷沉默一瞬，继而道：“殿下尚未拜师，我为何要帮你。”

　　沈允璋却笑道：“宋家世代帝师，非是王师，区区小王，如何配得上宋师？”

　　宋九嶷懒得继续同他掰扯：“殿下打算何时动身？”

　　沈允璋道：“三日后。”

　　“好。”宋九嶷点头应下，三日，足够他安排好。

　　“九郎且慢，本王还有一事相询，”沈允璋扣住他手臂，定定望着他，不放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两年多来，头一回相问，“九龙匣一事，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在宋家？”

　　“这重要吗？”宋九嶷反问，“在不在宋家都拦不住殿下的承继大统之心，更何况，我已择了殿下。”

　　沈允璋望着他缓声道：“那自然不一样，如果在宋家，本王想知道，诏书上写的究竟是谁，是不是沈允琰？”

　　沈允琰，皇五子，晏夫人所出，长于深宫，占尽帝王偏爱。

　　“不知道。”宋九嶷丢下一句，转身出门，迎面却碰上一个球飞来，他侧身闪过，小娃娃跑过来抓住他的垂落的衣袖，扯着他撒娇，“陪我玩儿！”

　　宋九嶷俯身将那颗球捡起，递给他，轻声道：“我现在有事，不能陪你玩，找你柳爷爷去。”

　　“嘿，你这小子，怎么还不懂何为感恩呢！”柳士祎骂了一句，却已伸手将小娃娃牵了过来，哄道，“煕儿，过来，别理他！”

　　“煕儿。”沈允璋忽然喊了他一句，心中已做了个决定。

　　“爹爹！”小娃娃抬头望着他，带笑的眼睛清亮明澈，可是爹爹脸上并没有笑，好像不是要跟他玩儿，抱着球的手一松，那球便滚了下去，小家伙站好了重新叫了一声，乖乖巧巧，“爹爹。”

　　沈允璋抚着他的小脑袋：“煕儿已经四岁多了，也到了开蒙的年纪，往后便不能再这般贪玩，该跟着先生好好念书。”

　　“先生？”煕儿好奇地看着他，先生是什么？

　　沈允璋扶着他的小身子转了个方向，小娃娃惊奇地望着眼前的人，小脑袋瓜里还未想明白，耳边又响起爹爹的声音：“煕儿，拜见傅先生。”

　　煕儿很听话，小手合揖，行了个极规整的拜礼：“煕儿拜见先生。”

　　如此猝不及防，众人都呆住了。

　　尤其是傅彦，身体僵硬，双目圆睁，一时间都忘了躲开，他竟受了皇长孙的礼？

　　“殿下！”宋九嶷声音骤冷，面色沉下，已然动了怒，“此举是何意，傅彦何时说过要做小殿下的先生？”

　　沈允璋笑道：“本王早先便想给煕儿寻个先生开蒙，一直未有中意的人选，今日见了傅先生，方觉再合适不过。”

　　傅彦反应过来，立即请辞：“殿下恕罪，傅某人生性放浪不羁，风评不甚佳，素来为名门儒士所厌弃，小殿下凤子龙孙，又岂能被我带歪了，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沈允璋自然不会同意：“傅先生过谦了，连帝师宋太傅都奉为座上宾，请为小姐西席的丰都傅彦，又岂会应付不了这小娃娃开蒙，太傅的眼光本王信得过。”

　　“殿下何必强人所难？”宋九嶷冷冷望着他道，“丰都傅彦，洒脱不羁，快意江湖，又岂会愿意扯上这储位之争，殿下将他强留于此，实乃不义之举。”

　　“千金易得，名士难求，煕儿既是本王长子，自然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只能恳请傅先生委屈几年，待煕儿大些，本王再觅良师。”沈允璋语气放缓了不少，言辞恳切，已然是退了一步。

　　宋九嶷气得拂袖而去。

　　柳士祎朝傅彦点了点头，颇为无奈，沈允璋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上者令，居下必从，不从可劝，两劝不从，杀之。故而皇长孙这个徒弟，傅彦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豫王一言九鼎，断然是不会改主意的。

　　傅彦自知无法善了，只得先应下：“多谢殿下抬爱。”

　　“今日着实仓促，傅先生请在府中先住下，本王这就命人去准备，明日再行拜师礼，定不会怠慢了先生。”沈允璋唤来赵涉，吩咐道，“按制去备齐一应物事，明日小殿下拜师。”

　　“是。”赵涉恭谨应了一声，立即下去着手准备，殿下金口玉言，开了口就必须要做到，不论皇长孙拜师多么繁琐，明日拜，就绝不会等到后日。

　　宋九嶷回了住处，倒把在院中晒书的松涛吓着了，瞧着他面色不善，忙跟上前去：“少爷又是跟殿下吵架了？”

　　说来也是怪哉，宋家九郎冰霜玉雪，如谪仙降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欲无求，让人捉摸不透，这柳家教出来的豫王殿下，却丝毫不懂得何为礼贤下士，独断专行，先前已与少爷置过一回气了，这次又来，也太不好相与了！

　　“无妨，你下去吧，我想静一会儿。”宋九嶷独坐屋内，深思许久，一整个下午都不曾出来。

　　他两年前无意将傅家扯进来，故而早早与傅彦断了来往，今日仍是如此，傅彦此行本是好意帮忙，却不料因此深陷泥潭，一切皆是他的过错。

　　暮色起风时，松涛送了晚膳过来，那扇紧闭的房门仍是未开，一时又是担忧又是急切，又不敢破门而入，可莫要再熬夜啊，士祎先生可说了，眼睛受不得熬！

　　深秋已尽，将入初冬，天也暗的早，入夜便落了寒霜，凉凉沾衣。

　　一阵脚步声忽而从院外传来，进门穿过小院，停在了廊前，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罩在来人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松涛看清来人，赶忙躬身见礼：“殿下。”

　　“开门。”沈允璋步上台阶，径直而上，眸色在幽夜里越发显得冷厉。

　　“殿下恕罪，”松涛上前一步，横在他身前，尤为坚定，“今日天色已晚，我家少爷已歇下了。”

　　“让开！”沈允璋抬手扫开他，往前一推门便开了，举步踏入，屋中未点灯，一室幽暗，满是冷寂，只隐约听得浅浅呼吸声从窗边传来，声音很轻，微不可闻。

　　“殿下来此有何贵干？”宋九嶷清冷的声音响起，懒坐榻上，并未起身相迎。

　　“问罪。”沈允璋冷冷望向西窗，举目皆暗，隐约可见一道清逸洒然的身影散漫而坐，身后是院中的雪松，好似坐在松下，衬着整个人越发冷傲空寂。

　　“问罪？”宋九嶷重复了一遍，眸光微动，何罪？

　　沈允璋在椅上坐下：“本王先前观九郎无欲无求，今日才觉并非如此，在九郎心里，傅彦就比本王的大业重要的多。”

　　宋九嶷不甚在意：“殿下多心了。”

　　沈允璋咄咄逼人：“傅彦入本王麾下，显然是一大助力，百利而无一害，九郎不思劝留，反倒处处阻挠，甚至不惜为此同本王翻脸，敢说这不是你的私心？”

　　宋九嶷道：“傅彦此人离经叛道，行事全凭意气，且不说他能为殿下助力几何，就凭殿下今日以权压人强留他在此，他又岂会真心襄助，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殿下竟觉有益？”

　　沈允璋扯起一丝讽笑：“哦？这么说，竟是本王错怪了九郎，今日种种，皆是为了本王着想？”

　　宋九嶷缄默不语，不是。

　　“九郎是本王的谋士，当以大业为重，以本王为重，主次颠倒，是为大忌。”沈允璋冷冷丢下一句，起身出门，又顿了一步，“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甫一出门，便被寒风袭了满身，沈允璋在阶前止步，扫了松涛一眼：“还不去传膳？”

　　“是。”松涛垂首应了一声。

　　“去柳先生处取些安神香，今夜点上。”

　　“是，多谢殿下！”松涛惊诧不已，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懵，殿下竟还有这般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