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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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元还是个地衡司世家的小公子时，就曾遥遥地见过他一面。
彼时景小公子吃着一块鸣藕糕，嘴里一阵叽叽喳喳的清脆笑声，此时不经意间的一个回首，便从金人巷熙熙攘攘的夹隙中，瞧见那张莹润的面孔梦境般于人群中浮现。
亭亭玉立的少年人，一对墨色的龙角如冠般生长，其眼瞳在模拟日光下透出璀璨的金芒。
随帝弓司命亲临而降临于罗浮的龙种，带来持明一族新生希望的幼龙。亦是吞下妖星、令苍城千亿同胞终得解脱的仙舟英雄。
这般名号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层层光环衬托着幼龙纯净的美丽。
多少人含蓄或狂热地以视线追逐以表喜爱之情，那些几乎凝为实质的情感在空气中化为无形涓流将他包裹，终有一日将成为托举其登上神座的长阶。
鸣藕糕笑声渐弱。惊鸿一瞥成镌刻在记忆中最惊艳的初见。
——祂是龙。
这一认知深深地嵌入景元对他的印象，以至于在某些他人所无法理解的时候……景元反而更早相信，对方想要得到的绝不只是如此。
直到如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终于得以明晰。
金人巷繁华地段，人间烟火热闹非凡。
景小公子低头打量过自己一身浅蓝的绫罗衣袍，从衣角延伸出再度时兴的排云花纹。一张圆圆的小猫脸笑得眯起眼睛，带动眼下的泪痣也随着笑容微动，婴儿肥看起来手感极好。
常人总会对幼儿宽容几分，小公子用足了自己的外貌与体型优势，狸奴般灵巧地从人群的夹隙中穿过，一路轻快地奔向目标。
清丽的幼龙君，祂从繁华世间隔绝出清幽的自我空间，人们仰望祂，不敢扰其清净。
景元就这样突破人群，像一颗落入肥皂泡的雪粒，穿透了薄薄的无形屏障，带来轻微的震动与凝结——画面停滞了，人来人往各异的神态，空中忙碌的机巧鸟，打着旋儿飘落却停在脱离瞬间的树叶。
眼中世界如一张立体相片或者建模空间，而景小公子对这异常如若无物，仍旧笑眯眯地，抿出可爱的猫猫嘴笑容。
“真是好久不见啦。”他颇为欢快地说，小奶音又软又乖。
小奥却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没头没尾的问题让人迷惑，景元却是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语气温柔绵软：“若我猜的不错，幼龙君大人可是以记忆中最深刻的模样来切入这处……幻境，或者梦境？突然体验一番返老还童，真是新奇有趣。”
小公子依旧笑着闭着眼睛，眉眼弯如月牙，白绒绒的睫毛似是落着一层雪。
“无论幼龙君知不知晓，这的确是我印象中最深的一面啦。”
小奥看着眼前软乎乎卖乖的小猫崽子，景元的皮相相当优越，白发蓬松，脑后用红绳编着一缕小辫，发尾毛茸茸的，像小狮子的尾巴在摇晃。
“你不敢看我。”
他又问：“为什么？”
明明还在不远处时，视线还是那么怀念。
小公子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毕竟已经不年轻了，”景元的语气伴随着轻轻的叹息：“事过境迁再相见，你仍是当年的你，可我早就不是那时的小孩子了。”
以这般嗓音说出的话，有种故作成熟的荒诞感。
“若是可以，我希望曾经的景元能留在你的记忆中，不是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小孩。”
期盼中的重逢不是现在的模样……他曾想过模仿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却未曾预料会‘年轻’成这般幼儿模样。
一个孩子却有疲惫的眼睛和历经沧桑的灵魂，落在自己身上还是太奇怪了。
“……”
景元倾听对方的沉默，笑容不曾消失。
当他睁开眼时，已经是身穿轻甲、腰挎长剑的晓卫模样。十五六岁的青少年，长发绑成马尾，凌乱地翘出活力的弧度。
入目是熟悉的院落，过往的日夜里，拜师剑首门下的少年在这里学习剑术，汗如雨下。
狐人女子会拎着从各星系环游期间搜寻的美酒与新奇吃食来串门，她与师傅镜流是无话不谈的密友，知道了剑首大人收徒，便时常带着点心来围观逗弄。
白珩……白珩是个活泼的人，笑容明丽，开朗如小太阳。
但景元竟有些想不起她的笑颜了。
他记得她的容貌，记得她引以为傲的星槎技术和频频报废的各种驾驶器，和狐人精心打理油光水滑的淡紫色毛发。她爱美酒吃食，一手射术精准无比，也爱看小说游记，还动手写了不少星间见闻杂谈和一些奇怪的东西，在仙舟论坛颇有名气。
可再提起白珩，景元便只想起狐人女子低迷的神情，和干枯的暗淡毛发。
她的笑容不再明艳，她的眼睛浑浊悲伤。
“我们都做错了……”
白珩嘴唇嗫嚅着，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景元，你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
而景元也只能沉默以对。
师傅镜流弑杀幼龙身堕魔阴，被腾骁将军亲自押入幽囚狱。他从未见过那个豪迈的男人露出如此悲痛可怖的神情，杀意在腾骁身上凝固，将军的精神已经踏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
一切不过是阴差阳错。
幼龙身陨时龙躯被花海淹没，后来他们在那片龙血之花的摇曳中寻到一枚珍珠般莹莹渡着淡紫色的卵……
白珩笑意凄然：“这也算我们的孩子……不是吗？”
那时景元看着她，只觉得陌生了。她不像是过去那个开朗乐观的白珩，狐人女子的明媚是从骨子里散发的洒脱，像一阵风般来去自由。像她这般无拘无束的人却露出这样的神情，灰败的，苦涩的，心死的……自我欺骗的。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
景元只能叹息。
因为比起尚能自欺欺人的白珩，只有他被所有人留在原地。景元守着一个看不见兑现之期的承诺，成为了罗浮的将军，直至今日。
当他再回过头时，身上的轻甲已经变得厚实，是将军的制式。从回忆中走来的幼龙静静看着他，目光是一如既往的透彻与明亮。小奥从未变过，他的美丽，他的魅力，他的温柔与薄情。
“景元，你有些奇怪。”
小奥说，有点不解地看着他。
“这话我可不依。”景元轻笑，金色眼瞳里凝着怀念，“都七百年啦，怎么还是要欺负我？”
垂下的眼眸里酝酿的情绪像是能滴出来，可神情却又是平静的，甚至相当放松。景元与小奥对视，看见那双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那张已经面具般带着微笑的脸。
小奥偏了一下头，目光缓慢地扫视过景元的全身，像是对比着什么。
景元也任由他看，表情堂堂正正，甚至配合地张开手臂，还原地转个圈好让他看过自己全身。这身盔甲是特别设计过的，能撑起体型显得他更健壮些。到底他不是腾骁那般魁梧的身形，还要从这些小细节上下功夫撑场面。以前是不得已，后来便是习惯了，也就懒得再改。
“如何，可得出什么结论了？”
小奥看着他，说：“你看起来很累。”
景元自然认同：“是极。自从坐上这将军一位，我才真正明白腾骁将军为何总要偷溜。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处理公文，实在是对身心的一大折磨啊。”
“……”
片刻的沉默与对视。景元面上笑容微敛。
“自是累的。”
他低声说，“小奥，你们都把我丢下了。”腾骁将军一手把他扶持上位，可在那之后腾骁也退隐深居。
剑首身堕魔阴犯下滔天大罪；龙尊深陷龙狂水淹鳞渊境；百冶身染长生诅咒入魔潜逃；狐人寿尽郁郁而终；将军悲痛避世心如死灰。
当年的晓卫成了将军，当年的同伴分崩离析。
可无论如何罗浮还是要前进的，他是将军，便要肩负起这重任。这一坚持，就是七百年。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等着有朝一日兑现那个开玩笑般的诺言，那枚温润的墨色鳞牌，和那日幼龙温润的眼眸。
“我知道你会回来，但不知到底要等多久，或许百年，或许千年。好在我等到了。”景元放轻了语气：“也许你还没有去见过腾骁将军……他等了太久，当你见到他时，可能会觉得陌生了。”
“腾骁……”小奥垂眼，想起那个魁梧的身影。
腾骁，如他名字般豪迈的武人，景元没少听他提起当年幼龙之卵落入怀中时的感受，幼龙破壳时他无措得像个真正的新手父亲。
当年小奥要与应星成婚，腾骁提着重剑来和百冶比划比划。应星再狷狂也要给这半个岳父面子，又实在不敌将军的豪腕，最终被幼龙往怀里拢。小奥对杀气腾腾的腾骁说：“应星已经属于我了。”
于是腾骁痛饮烈焰燃茶三大壶，抱杯痛哭自己养大的孩子被朱明来的猪拱。炎庭君对怀炎煽风点火，力求把幼龙君拐回朱明去。饮月君丹枫在旁边默不作声。但景元知道这场婚姻后所有人看似祝福或沉默背后的那些交锋和妥协。
——不过是短生种。
所有人都这么想。百年于仙舟人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幼龙君爱玩也算不了什么。应星的一生与他们而言太短暂，左不过是百年，就当是幼龙的一次游戏，一场转瞬即逝的恋爱。
没有人能动摇幼龙的决定，也没有人看好这场悬殊的爱情。
可最后应星真的与小奥成婚了，幼龙看他，如看掌心中璀璨的珠宝。祂得到他了，于是心满意足。
景元旁观了这一切，再次意识到小奥不愧是幼龙。
他只是想得到，于是握在手中。
可最终应星的下场是什么？应星变成了刃，刃是支离破碎的偶人，布满裂痕，内里仅剩仇恨与疯狂来支撑。他甚至连自己所爱的到底是谁也被迫遗忘。
景元再次叹息。
幼龙的［爱］是真的，造成的伤害也是真的。
“你已经见过应星了吧。”
小奥点了点头：“他变得不一样了，也有了新的名字。”
“是啊……刃……”意味不明地念过那个字眼，景元看见小奥继续道：“他很痛苦，失去了方向……所以我让他来恨我。”
“他的爱，恨，苦痛，迷茫，由我而起，也全部是我。”
景元倒是不显意外，只笑：“不愧是你呀。”
“可若应星如此。”
“那我呢？”他轻声问：“那我们的等待呢？我与腾骁前辈同样等了七百年，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们一个结果呢。”
“我也能恨你来去无意，得失无常吗？”
“……”
景元垂下眼眸，神色间露出些许疲惫的柔和：“你也心疼心疼我，容我这一回吧。”
“应星哥回来了，龙尊大人也回来了，师傅寻求你的审判，还有那枚卵也早就孵化出新生持明——那孩子叫白露，现在是持明一族的新任龙尊。”他笑了笑：“几乎所有人都在了，还有丹枫的转世，丹恒……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当已经和他有了新的关系。”
“你与他成亲了吧。”
小奥看着他，这人顶着一张温柔的脸，却说着离经叛道的话：“虽说应星身为仙舟要犯，抹除了身份信息，已经查无此人……但当年你与他的婚书等实质证明我还替你们保留着，在其他仙舟同样拥有法律效力。”
“你想说什么？”
“嗯，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经重婚了，”景元笑眯眯地，像是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那么再多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也无妨吧？”
“……”
“大家彼此都熟识，虽不能好好相处，却也是重聚一堂，倒也算是好事一桩吧？”
“…………”
这人着实狡猾，话说得惊世骇俗，内容大胆却又模糊。
“哈哈，怎得用这般眼神看我？我都这把年纪了，偶尔强求一回，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吧？”
“还是说历经七百年已经年老色衰至此，不得幼龙君待见了？”
“……你好怪。”小奥说。
“是吗？”景元又笑，好似一只憨态可掬的大号狸奴，神态平和，眼底却隐着暗芒。
“这次终于是我骗到你啦。”
他如若无事地说：“欢迎回家，小奥。”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 5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