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军山》大江居士

1、一

　　建安二十四年正月。益中无雪。
　　大汉征西将军夏侯渊伫立阳平关前，眺望着西南方向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一丝急躁与不安的情绪倾刻间已然涌上心头。又是刘备。这位涿郡的草鞋贩子仿佛天生的蟑螂命，怎么拍也拍不死，每每稍不留神便又会从阴暗的角落里溜出来扰人清梦！
　　好吧，虎步关右所向披靡的夏侯妙才，羌、胡闻之尚且敬若天神，又何尝将这屡战屡败的区区刘备放进过眼里？只是两年前宕渠一战，张郃将军大败于刘备部将张飞之手，这两川的局势便开始朝着不利于朝庭的方向逐渐逆转。破袭巴郡截断刘备益州主力与荆州关羽部的计划既然失败，张飞更是一路追击直抵阳平关下，如今可做的，唯有一个“守”字而已。
　　只是这守，偏偏不是他夏侯妙才的性格。“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年轻时意气风发纵情驰骋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若不是因为魏王陛下一句“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若不是深知汉中成败事关陇上全局且身肩此等重任，只怕早已是点齐所部精锐，与那大耳恶贼见个死活去了。
　　不得已，暗自苦笑一番。大将不可自乱阵脚。敛起这般抑郁的心情，转身唤过司马郭淮问道：
　　“伯济，马鸣阁道那边，徐公明可有什么消息？”
　　郭淮略略前倾着身子，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回将军的话，据徐晃将军所报，自前番陈式十余营来犯之后，迄今并无敌情。”
　　夏侯渊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徐晃的能力，他向来是颇为肯定和放心的——但免不了仍是要再叮嘱几句：
　　“马鸣阁道乃是汉中咽侯，刘备妄图以此掐断关中与南郑的联系，并趁机谋取汉中，被徐公明一举击破，实乃国家之幸；加之早前他兵分两路迂回陇西的计划已经失败，如今又在马鸣阁道受了当头痛击，必然不作他想，将倾全川之力来取阳平。我等既然身在此间，关系重大，凡事都须谨慎，切不可有丝毫懈怠之处。”
　　话虽如此，似这般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地干耗着，消耗掉的不仅仅是数万大军日复一复数量可观的粮草，还有两军对垒之际至为关键的锐气。失却了锐气的部队是不堪一击的。虽然夏侯渊对于自己部下们的忠诚与团结从来没有过一丁点儿的怀疑，但他却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刘备慢慢地拖垮。这是一种意志上的消沉，是他崇尚急袭的夏侯渊所最不愿意去面对的局面。
　　还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如果被部下看出主将信心的动摇，那势必将引来灭顶之灾。
　　……那么，为什么我不来个主动出击呢？哪怕只是小规模的，并不象马鸣阁道那样迫使益州军坠崖身死不计其数，也可能对战局毫无影响，但也许可以借此振奋人心……
　　（恨不能灭此而朝食。）
　　……说话间直视着郭淮的双眼，颇显语重心长：
　　“还望诸君恪尽职守，以成魏王大业。”
　　一只手便抚在了郭淮肩头。后者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看见那日渐斑白的双鬓间一双眼睛虎威尚存，仓卒之际哪里还敢与之对视下去？结结巴巴地想起无数末将肝脑涂地的誓言，却深知虎夏侯听不得这般貌似忠节的阿谀奉承，简单明了最为妥当，于是慌忙改口说道：
　　“伯济明白。”
　　语气尽量显得沉稳有力。夏侯渊审视了他片刻，赞许地说道：
　　“明白就好。满营将校随我多年，唯有伯济通识大体。今日为我肱股，他年我若身死，这陇西诸事，只怕便要仰仗于你了。”
　　无端端地说出个死来，自觉于军不利，呵出一口寒气来复作豪迈地大笑道：
　　“不过只怕到时孙刘早已授首，天下复归一统，伯济也只好将就着做个太平都督了吧！”
　　震得浑身甲胄铿锵作响。郭淮唯唯诺诺之间，总是觉得征西将军的情绪与往常不同。到底是些什么，他也说不出个究竟——大抵人一旦行事起来有违自己天生禀性的时候，难免都会产生些无关痛痒的困扰，好比一头呼啸山林的猛虎，必然受不得那牢笼所困，更何况两军已经相峙了数年——难道征西将军想要破袭蜀军？只是所谓的汉中屏障，并非一城一池之间，却正是这位威震陇西的夏侯征西。征西若在，汉中无虞，陇西无虞，长安无虞。
　　擅于察言观色的他想到这一节，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多虑了。征西是历经战阵之人，孰轻孰重自有分晓，哪里犯得着自己去操这份闲心。

　　冰凉刺骨的北风正徐徐掠过汉中平原。远在许昌，一伙阴谋的篡逆者们再一次以一场失败的军事政变，证明了魏王陛下依然是大汉帝国无可置疑的守护者。当然，这些小事原本无足帝国的中心为之挂怀。西有夏侯渊，东有张文远，在魏王强有力的手腕下，割据一方的孙刘集团依然难以对中国构成实质意义上的威胁。历经数十年的战乱，忽然间难得的平和与安祥已经悄然降临在许洛间饱经疮痍的大地上，刚刚欢渡元旦的人们此时不知道也并不愿意知道，远在千里外的东川一隅，将有怎样的惨烈将会如同逝去的岁月里无数次上演过的情节一般，以自己的方式再度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