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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家法(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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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某人恨到极致,会恨不得他死;倘若真死了,痛快淋漓。但是如果他有儿子,那就还有令人难受的部分——这个人死了,他的“影子”还在。这个“影子”有如戳在心上的刺,稍微撩拨到都会疼得抽搐,非得拔了去,才能彻底安生。
杨过便是黄蓉心上的刺。
郭靖将他从牛家村接来已有三月了,黄蓉每回见到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就像看见停驻在肌肤上的苍蝇,总不免想要抬手。
那是嫉妒,从杨康身上转移而来的。因为,就算亲生的芙儿,郭靖也没有待她这样好。从郭芙有声有色的转述里,那事就像亲眼所见般的真切,由不得黄蓉难受。用她腹诽的话来说,就像活吃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
穆念慈很早就断了音信。自从杨康死后,一直没有书面往来,寄去驿站的钱和物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也不说为什么,很是奇怪。郭靖担心她和过儿的安危,却每每被战事绊住身子,等到得空赶去牛家村的时候,才知道,穆念慈早已死了一年多,而且因为之前这里发大水,杨过也不知道流浪到哪儿,生死未卜。
幸好丐帮弟子满天下,根据描绘的样子口口相传找到了一些相似的。报告给鲁有脚管辖的太湖分舵,鲁有脚亲自赶去通知郭靖:人留下了,有十多个,年纪和模样都差不多,不知道谁真谁假,多年未见,小孩子的脸变化太大,请郭大侠亲去辨认为妥。
郭靖得悉立刻和他赶往太湖,于途中投宿时遇见一件希奇事。那是在市集,他的钱袋被一个小乞丐以利器割去,所用的居然是杨康的匕首,上有“郭靖”二字。
鲁有脚一把将人扯住,抓住肩膀向后捺,厉声斥道:“好小贼,瞎了眼,竟敢偷你郭大爷的财,看我不揍你!”
说完揪过领口就要打,郭靖急忙拦住:“鲁长老,先别动手,这是康弟的。小孩子不懂事,你等我问他!”
那是呼口气都能结成霜的季节,这孩子被迫停下,站在雪地里,向他们怒视。
他大约有十二三岁,矮实的个子,穿着草鞋。为了取暖不停地来回跺着,咯吱咯吱地踩得滋滋有声。多少日子没洗澡了,脸上乌乌的,因为受寒,黑里透着红,一脸凶相,眼睛瞪得圆圆,头发也乱。
身上两层夹袄,外面那件显然是不合身硬穿的,看上去臃肿又可笑。不知道哪里受了伤,袖口那里还蹭上一些血迹,不像是新近才有的。因为是深灰色,所以不很明显。手上的裂口,仿佛被锯齿划过般地翻着红色的皮肉,有几分可怖,但更多的是惹人怜悯。
郭靖早将夺下的刀细细地看过一遍。因为鲁有脚住了手,他便走上前去,先买了热气腾腾的馒头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等他吃完了,才俯身缓缓问道:“孩子,别怕,伯伯不打你,这刀从哪里得来,告诉伯伯,只要你带伯伯去找到这把刀原来的主人,伯伯答应你,一切既往不咎。”
鲁有脚不禁有几分迷惘,他知道郭靖一直待人和善,可对一个小乞丐这样客气未免太过,他转念去想,既然是杨康的刀,这孩子莫非就是杨过?可郭靖这样说话,分明笃定他不是,这又是为什么?
礼下于人,若非有亲有旧,那么必有所求。
仿佛看出鲁有脚的疑虑,站起身来的郭靖脸色微红地转身,让那小乞丐先走,由他在前面引路。
不由让人欣慰温情攻势卓有成效,这么快他便卸下心防,近红者赤地做起好事来。
但未免太过轻信,鲁有脚知他憨直,及到近前,不免要多嘴提醒,暗指那小乞丐道:“郭大侠,你确定,他……不是杨过!?”
两人并肩在走,郭靖低着头在想些什么。听到疑问,先是低低地回答:“不是。”接着他抬头向上瞟了一眼,看着鲁有脚坚定地复述:“不是。康弟的儿子,即便饿死,也不会偷!”
郭靖似乎有些生气,被呛到的鲁有脚暗悔鲁莽。
虽然帮中人人不喜杨康,却是知道这位兄弟在郭靖心中的份量极重。郭靖其人忠厚仁义,是七公的嫡传弟子,为江湖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他的妻子黄蓉又是现任帮主,看在他们二人份上,也该对杨康的人品避让一二,现在杨过孤儿飘零,其情可悯,出力理所当然,怎么竟然问出这样愚蠢的话来,千不该万不该,伤及自家,他当即抱拳道歉:“郭大侠,是我糊涂,你别在意。”
两人一路走一路分析着这件蹊跷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座破庙的门外。
那门因为前几日的暴风雪被粘住了。近日雪停,巨风又起,刮飞了半扇,另一半也是摇摇欲坠,等到他们走近时,正巧倒翻下来,郭靖和鲁有脚向后疾退才避过,任它倾倒,压住门前半尺高的积雪,发出惊人的响声。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往里灌,呼啸地发威。
庙内的人正在呓语,细细的有点像哭。
是个孩子唤娘。郭靖侧耳听见,不由心内一紧,当即迈了进去。
阴天,里面暗暗的,像窑洞一样。
盆里的火星早就熄了,还露着半截没烧完的木头。床在最里面,靠近佛龛,贴着角落。
有一个少年,面朝里躺着,乱发遮面。一床薄被盖不满全身。那是石砖垒成的床,并不很稳,被单低垂到地.他想努力把它捞起,手耽在上面,没有力气,高烧令他的脑子变得糊涂,不便视物,连辨声也成问题。
昏昏地,他只感到有人进来,却不知是几个,本能使他警觉:“谁!?”
这回鲁有脚抢着做好人,快步奔去将他扶坐起身。
少年的身上居然只穿着单衣!
难怪烫手山芋般烧成这样。看来情势危险,鲁有脚不禁与郭靖对望一眼,怜悯道:“不像话,太烫了,恐怕是伤寒,必须回集上找郎中,郭大侠你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郭靖早将身上的羊绒披风卸下,盖在少年的身上。怕不够暖又动手解外袍,鲁有脚忙着摆手:“郭大侠,不可不可,我马上就回。”说着把自己的袍子也解了下来。
动身之前必须先放回这孩子,鲁有脚小心地将他靠在枕上,被郭靖拦在怀里,道:“鲁长老,你去吧,我来抱这孩子,外面太冷,雪滑,你小心些,还有带我们来的那个……”
他们扭头去看,门口早就没了人影。
那小乞丐并非见义勇为,只是迫于情势而已,见到这些人团聚,害怕追究责任,自然溜之大吉。庆幸这两个傻瓜太过在乎庙内人的生死,才会让他钻了空子。
他是始作俑者,却没有得到任何惩罚。讽刺的是,少年的痛苦还不止高烧这么简单,他额冒虚汗,拧紧双眉。平摊着手掌,不敢握紧。
左手掌心深深地划开一道刀痕。
是前几日的,血已经不再流了,还没有痊愈,粘粘的流出黄黄白白的脓水。这是伤口没有及时处理上药的缘故。
郭靖早就怀疑他的身份,看到这道伤,立刻回忆起那小乞丐袖口上的血迹,几乎可以断定,这是由于抢夺导致的。没想到这个狠毒的人不仅抢走了刀,还把棉衣也夺去,早知如此,真不该大意放他溜走!
郭靖难受得就像有人在心上击了一拳,颤抖地去拨他的头发:“你,你是过儿吗?”
杨过不让他碰,郭靖便将那把刀从怀里小心地掏出来,递去他的眼前。果然他勉力睁大双眼之后,那种又惊又喜的神态登时闪现,骗不了人的。
他一把将它抢去,护在怀中,喃喃道:“是我的,这是我的!”
如此看来,这把刀真是那小乞丐从这少年身上得来的,而这少年也确是杨过无疑。忠奸不明,亲痛仇快。鲁有脚懊恼不已。他向郭靖保证道:“你放心,郭大侠,那臭小子跑不了,丐帮上下这么多兄弟,一定负责找到!”
鲁有脚赶快走开去找郎中来瞧病人,剩下这两人单独相对。杨过听见适才有人口口声声地唤“郭大侠”,不由怔住,向郭靖身上多望了几眼。
那时杨过才只有十四岁,而郭靖已过而立之年。较之十多年前的血气方刚,眉宇之间更添几分沉稳。方口厚唇,像是不擅言辞之相,却是忠厚可靠。深灰色的长衫,看上去很旧了,有些地方还有些泛白。
这件衣服,杨过觉得很眼熟,那时年纪太小,现在已不记得。
盆里的火被谁点起来。他感到身上比刚才暖多了,低头瞥见那是一件羊绒披风,针脚很细致,是手织的,和郭靖的外袍同色。比它新得多,又厚又软,是上好的质地。
看来这个郭大侠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因为他的善待,杨过心生好感。又觉得观之可亲,像是很久之前就认识似的,他记起穆念慈去世之前说过的话,还有一直提到的名字,会不会就是眼前的这位伯伯?
见他不答,郭靖只当是害怕,又柔声问了一遍:“过儿,是你吗?”
杨过仍在观察。
“不管你是不是过儿,先让我给你上药,孩子,别怕,我不抢你的刀,来。”郭靖坐近床边,打开手中的药瓶。
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个铜盆,是杨过捡来的,平常用它烧水洗脸和洗澡,里面还有一点水,是化开的雪,存在那里,因为这些天发烧了一直没有用。
这里没有现成的热水,所以只能将就一些,郭靖看它还算干净,稍稍蘸湿了,再拿帕子替杨过擦手,一边擦一边安慰他别怕痛,最后再把药末细细地倒上去。
杨过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坏人,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终于鼓起勇气,在半人高的床上坐直身子,有几分期待和忐忑地问道:“你,你是郭伯伯?”
“过儿,真的是你!”郭靖撕下衣条正在替他裹伤口,不免欣喜若狂:“过儿,我总算是……”
杨过却挣开了他的怀抱,仍然存疑地提问:“再等一等,你真的是郭靖吗?你……”他想到一个可以证明对方身份的办法。
他伸出右手,大声道:“写名字来给我看!”
郭靖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而杨过为了证明自己,要和他同时写。
于是他们分别摊开掌心,一个写“杨过”,一个写“郭靖”。
鲁有脚正好请了郎中回来,看到相认后的叔侄俩靠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很是迷惑。
两个名字能证明什么呢?
聪明的黄蓉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九分,虽然如此,她仍是不甘地向郭芙确认:“你鲁伯伯说,确是这样写吗?”
“是。”也是听人转述的郭芙看到娘亲脸上红红的,很有几分要发怒的样子,有点害怕,吃吃地道:“是,是这样写的……”
她为了证明没有撒谎,特地拿过桌上的茶水写给她看。
这两个名字的姓都不是正常写法。
郭字是以横起笔,杨字却先写了点再打横,再把上面那一点连下来,接着往下写。
也就是说,郭字以杨为起笔,杨字以郭为起笔。
原来如此,真缠绵,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是……
像是伤口像被蛰了盐,思忖至此的黄蓉突然暴怒,朝着不知其事还在写易字边的女儿拍桌吼道:“别写了!去把杨过给我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