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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未妨惆怅是清狂(二) ...

  •   “二哥。”王宇仁一直守在楼下,见马群杰到了急忙上前。“从知道那天起已经昏睡了三天,吐了两次血。”
      “可请大夫。”
      “来瞧过了,都说是急火攻心,主要是他自己,没有了活下去的斗志,这样下去,怕,怕撑不过几日。”
      马群杰强忍着,牙齿紧抿,步履沉重的上了楼,推开房门,一股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马群杰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弟弟,眼泪没有绷住,决了堤。他来到床边,俯身唤马群耀,可马群耀却像陷入了梦里,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马群杰手上使了劲儿,硬生生将马群耀从梦中拖了出来。
      马群耀睁开空洞的双眼,“我刚刚看到祎凯了,他在等我。”
      马群杰心揪了一下,“小凯绝不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要让他死都不瞑目吗?”
      “死?”马群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马群杰,眼泪顺着消瘦的脸庞不停地滴落,“你说谁死了?”
      “马群耀,你醒醒,林祎凯已经死了,死了。”
      马群耀像发怒的雄狮一般猛地推开马群杰,“你骗我,你骗我,我的祎凯不会死。”边说边颤颤巍巍地挪到了角落,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死,没有死,我回来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他们骗我,没有死……”说到最后声音愈小,停了下来,大唤了声“祎凯。”便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马群杰见状上前抱住他,轻抚着他,“小凯一定想看到你好好的,如果你爱他,就完成他的遗愿,好好活着,别辜负了他。”
      刚见马群杰下楼,王宇仁就上前问道:“三少,他?”
      “昏了过去。”
      “能撑住吗?”
      马群杰摇头,“撑不撑得住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马群杰一夜都守在马群耀床边,直到天将明时才沉沉睡去。待他醒来时就看见马群耀呆坐在窗边,便上前试探地唤了声:“群耀?”
      “宇仁可在,我想知道,后面的事。”马群耀盯着远方,连提起他的名字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自从马群耀那日晕过去后,王宇仁就没有离开过马家,两人于他都意义非凡,一个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一个是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朋友,他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同样清楚他们对于彼此的意义,失去对方等于自己生命的结束。
      王宇仁看了两兄弟一眼,便开了口:“从美国回来后,我们依然进行着各种地下活动,为了震慑广州日伪、激励广州人民,我们决定策划一次大型的袭击活动,目标是日伪政府的高级官员,历时三个月的准备,就在快要执行任务时,消息走漏,日伪政府得到消息后增强了守备力量,并到处搜查,逮捕了平津和其他几名同志,他们被严刑拷打,小凯想孤身一人前去救平津,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到时,就只夺回了平津,的尸体,小凯……”王宇仁陷入了恐惧当中,“小凯断后,被,中了枪。”王宇仁怎么都说不出当时的林祎凯被机枪扫射,全身满是洞眼的情景。
      窗台抵住了马群耀愈倒下的身躯,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往后的字他一个都没听进去,只有中枪二字萦绕在耳边。马群杰轻轻掰开马群耀泛白的指节,指尖被木屑戳的满是血迹,可他浑然不知。马群杰将一个丝绒布袋和一封信放进了马群耀手中,马群耀恍惚间好像听到二哥告诉他这是林祎凯留下的东西,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刚才的战栗麻木中缓过神,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迟疑了许久,还是把东西揣回了口袋里,他沿着墙边滑落,抱头蜷缩成一团。
      过了很久,马群耀把信从口袋里拿出,端详着信封上的“群耀亲启”四个字,那是他印入骨髓的笔迹,看了许久终是没有勇气拆开,又将其放回了袋中,往返几次,他害怕看完林祎凯最后告诉自己的话,两人的牵绊会就此终结,他恐惧这样的结束,他将自己抱紧,就这样熬到了天亮。
      马群杰来到马群耀面前,看到他手中那封没有拆开的信,柔声说,“煮了你最爱喝的海鲜粥,喝一点吧。”
      马群耀在听到海鲜粥时,身体微动了一下,接过碗,看着海鲜粥,眼泪不停歇地砸进碗里,舀起一勺喂进嘴里,就像当年喂林祎凯一样,他一勺一勺地喂进自己嘴里,咽完最后一口时,才开了口,“他爱喝。”
      马群杰什么都做不了,心却疼到了极点。
      待房间又只剩马群耀一人时,他重新拿出丝绒布袋,他摩挲着它在布袋上映下的痕迹,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是他不敢拿出来,下了许久的决心,他才颤抖着将布袋打开,当那枚熟悉的铁圈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再也控制不住,他将早已锈迹斑斑的铁圈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中,又从贴身的一个布袋里取出了另一枚,套在那枚上面,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两枚铁圈,嘴角逐渐扬起了笑意,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有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仿佛林祎凯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有了林祎凯的陪伴,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他从袋中拿出那封信,小心地拆开,深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将目光锁定在字里行间。

      群耀:
      今日之后,我们大抵是见不到了,心中总想留给你点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离开你的岁月里发生的事宇仁知道,就不在这里赘述,但发生的一切我从未后悔,唯一难过的是没有亲口与你道声别,每次你都是被迫被分开的那个,对不起,群耀。
      送你离开后,我几经周折找到了平津,随后便和他一路抗日,几次惊险,都多亏平津相救,我这条命早就不属于我,今次平津遇险,也是为了救我,我不能不管,就算搭上这条命,我也得去,对不起,群耀,平津的恩我不能不报。
      还记得博谦结婚前,你独自一人在湖边饮酒,其实我就在旁边,直到你醉了我才出来,你瘦了好多,那一刻我犹豫了,不知道离开是否正确,第二日看到你和一个姑娘在一起,我才幡然醒悟,你不属于我的那个乱世,你应该留下,而那个乱世里有太多我不能放下的人和事,我无法坦然的和你去拥有幸福,堕入黑暗我一人就够了,我希望你留在光明里。所以,对不起,群耀我又替你做决定了。
      群耀,你明白你于我的意义吧,我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你,可最悔恨的却是在这个乱世中认识了你,没有了我,希望你能回到曾经的岁月。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心里很乱,总想把很多事告诉你,有很多话想与你诉说,但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答应我,一定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我知道你好好的,我才能义无反顾、安心地离开,所以一定要答应我。
      最后还有一句,我好像从未正式与你说过,群耀,我爱你。如有来世,惟愿你我不再身不由己。
      祎凯
      马群耀拇指摩挲着被泪反复浸湿过的波痕,抑制不住的鲜血源源不断从口中溢出,但他全然不知,只是怎么也擦不干净信纸上的污秽。
      当马群杰推门而入的时候,眼前只剩马群耀那副骇人的面容,他踉跄地冲到马群耀面前,噗的一声跪倒,双手嵌住马群耀的肩臂,大声唤着他的名字,可他早已陷入梦境中,四肢瘫软地垂在地上,任马群杰如何晃动也毫无反应,只有握着信纸的双手还在使着微薄的力。
      一向隐忍克制的马群杰此刻也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发疯般声嘶力竭地喊着马群耀的名字,可怎奈何眼前人却没有任何清醒的征兆。

      眼前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海,马群耀使劲儿拨开,可一层之外层层叠叠,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耳畔似乎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声响,可被周遭巨大的刺啦声打扰着,声响愈渐加大,“是,二哥,是二哥在唤我。”马群耀脸上的恐惧淡了几分,“二哥,我在这儿,听得到吗?二哥,你在哪里?”马群耀加快了试探的步伐,双手不停在空中摸索,可万般皆是空。慢慢的,马群杰的喊声消失了,马群耀气馁地瘫坐在地。
      “你是谁,怎么在这儿?”一个身穿青衣长衫的男子从漫天落樱中走出,好奇地歪头看着马群耀。
      “我不知道,好像是在找人,如何到这儿的我忘了。”
      “你这人好生奇怪,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哪儿?”
      “长生殿。”
      “你能带我离开这儿吗?”
      “这可不行,我六叔还等我回去吃饭呢,回去晚了师傅可是要责罚的。再说了,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有你的,你得自个去寻”说着青衣男子便转身后退离开了。
      马群耀吓的急忙追了上去,可男子就如一阵烟似的转身就没有了踪迹,任马群耀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正在绝望之时,二哥的喊声愈渐清晰,马群耀跟着声音拨开了一团白雾,眼前仍旧是雪白一片,再往下看,一个玻璃瓶中的液体逐渐流入自己的手臂,转头终于看到了马群杰。
      “二哥。”马群耀虚弱至极。
      马群杰声音哽咽了一下,“醒了就好。”说完便转头叫一旁的王明去喊大夫。
      马群耀看着日渐憔悴的二哥,心下几分酸楚,终是不忍,开口说道:“二哥,我会好起来的。”
      马群杰听得此言,几日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不少,长舒一口气,柔声点头回应。
      确如马群耀所说,他在一天天康健。离院时,车刚驶出路口,猛的一个急刹车把后座正在闭目休息的马群耀惊醒,王明急忙下车查看才发现是撞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所幸并无大碍,男孩神情慌张,马群杰把王明唤过来,正吩咐着给些钱打发了,谁知男孩转身就要跑,王明几步上前一把拎起男孩来到马群杰面前。
      “你为何要跑?”马群杰从车窗口看着男孩问道。
      “我,我没钱。”
      马群杰这才明白,男孩以为碰到了车要赔钱,笑着说:“不要你的钱,你受伤了没?”边说边示意王明放了男孩。
      男孩揉着擦伤的手臂,一个劲儿的摇头。
      王明把钱塞给男孩,示意男孩可以离开,随后便上车,正准备启动,马群耀忽然喊住了男孩。“你叫什么?”
      男孩怯懦地回答:“谭,谭俊。”
      马群耀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急忙下了车来到男孩面前,弯身问道:“俊俊,还记得哥哥吗?我是马群耀哥哥。”
      男孩想了许久才试探地问道:“耀哥哥?”
      “是,你怎么在广州,你爹娘呢?”
      男孩陷入了久久的悲伤之中,“爹爹和娘亲都死了,我是被同乡的婶婶带来广州的,后来和他们走散了,就剩……”男孩再也说不下去,大哭起来。
      马群耀抱住谭俊,安慰着:“哥哥在。”转头看向马群杰,“二哥,我?”
      马群杰了然,只微笑着点头同意。
      自此之后,谭俊被带回了马家,习字读书,跟在马群杰身边学做生意。
      转眼已是十年。马家的生意遍布多地,越做越大,表面上风光无限,意气风发,可只有身边的人才明白两兄弟多年内心的郁闷。
      谭俊看着要出门的马群杰,手中拿着一束百花,便知道马群杰要干什么,追了上去,“杰叔,我送你去。”
      马群杰没说话,点了点头。
      两人开车来到远郊的一座山上,谭俊看着马群杰上山的背影,心中不仅泛起了酸涩。他知道多年前马群杰买下了这片山,为他心爱之人在此立了一座衣冠冢,每次回广州或这位陈小姐的生辰,马群杰必定会来此,一坐就是一天。
      马群杰回来时,面色如常。这十年,谭俊最怕的就是马群杰,马群杰做事雷厉风行,对自己格外严格,可严师方可出高徒,正因为马群杰,谭俊才能成为现下广州城的新贵,心中对马群杰既怕又爱,更有一丝心疼。
      可他更心痛的是他的耀叔。当年他还太小并不懂马群耀和林祎凯之间的关系,来到马家后他也问过林祎凯的事,他只记得当时马群耀红着眼告诉他,林祎凯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等着自己,从此以后,林祎凯三个字似乎成了马家的禁忌,没人再提,后来从大家的只言片语中他大概猜到了两人之间的爱情。
      他不太理解两个男人为什么会相爱,更不理解为什么会爱的那么深。最初他以为马群耀把自己带回来只是因为怜悯自己,可后来懂了两人的爱,他才明白或许自己是少有的能和两人都有串联的回忆,而马群耀一直沉溺于这份回忆里。这十年除了工作,马群耀鲜少出去社交,更别提娶妻生子,除了必要的交际,他更少言语。他常常看着马群耀坐在窗口,听着海螺敲打的声响,凝望着远方,只有这时,马群耀的脸上才会洋溢着久违的柔意。
      谭俊永远记得十八岁那天,马群耀承诺可以完成一个谭俊的愿望,他想了许久,找到了马群耀,准备讨要那个礼物。
      午后的后院,马群耀慵懒地躺在靠椅上,谭俊来到身边,看着最疼他的耀叔两鬓已染霜白,他不过才三十来岁,不仅悲从中来。“耀叔,你说我要什么礼物都可以,对吗?”
      马群耀直了直身子,“当然,你就这一次成人,要什么,耀叔都给你。”马群耀慈爱地看着他。
      谭俊眼神坚定,回道:“忘了凯叔叔,重新开始,可以吗?”
      马群耀愣了几秒,冲谭俊笑了笑,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谭俊坐下,便痴痴地望向远方,两个肆无忌惮的少年在这里许下了一世的诺言,他摸了摸胸口的丝绒袋,缓缓开了口:“小俊,耀叔都忘了你已经长大了,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四五岁,在你家的那段岁月是我最美好的岁月。因为我和你凯叔叔第一次确认感情,你会觉得我们是怪人吗?”马群耀转头看向谭俊。
      谭俊第一次看见马群耀既幸福又伤感的样子,急忙摇摇头。
      “我们都很怕,怕世人的不认可,可最后我们还是在一起了,我们以为只要有爱就可以战胜一切,我们以为一定会有以后,可事事难如意,我们渴望的以后没有如约而至。”连流下的眼泪都是那么的无可奈何。
      “重新开始?如果做得到,又何必等到今日,千里江山图里再也走不出一个如祎凯般耀眼灵动的少年,我的爱也分不出一丝给别人了。”马群耀抬眼看向远方,“我们对天起过誓的,天地为证,此情不变,此生不改,此生不悔。”
      谭俊早已泪流满面,他没有见证过他们的爱,可他却感同身受,心如刀绞。此后,他再没提过,他知道两人之间的爱不止此生。
      年三十,在漫天飞雪和璀璨的烟火映射下,马群耀傲然屹立,面带微笑地看着天空,只有离身最近的二哥马群杰看到了弟弟此时眼中的落寞,也只有他知道这个弟弟一直以来的心如死灰,二哥安抚的拍了几下,马群耀强忍心中疼痛朝二哥了然一笑,他的痛马群杰一直知道但却无能为力。突然间一朵硕大的礼花炸开,马群耀恍惚之间好似看到了他,他伸手想去触碰,却发现只是他的黄粱一梦,再也绷不住的马群耀瘫软跪地,眼泪倾泻而出,大声呼喊着那个早已远去的名字“祎凯”。
      “祎凯,你说过会陪我看尽繁花萎谢,会陪我历经星辰浩荡,会陪我黄泉碧落,我完成了所有你的梦想,所以,这次我可以来找你了吗?”
      鲜血顺着嘴角缓慢溢出,手指顺着衣摆无力垂下,慌忙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混沌的声音在耳边摆荡,世界慢慢安静,一个青衫少年飘然而至,嘴角含笑伸手望向自己,“祎凯,你终于来了。”
      马群杰带着弟弟的骨灰来到山巅。“二哥,我知道祎凯一定在某片风里等着我,我死了,把我化了,我想去风里和他重逢相聚。”
      马群杰打开木盒,任凭狂风肆意地吹散,“群耀、小凯,你们一定会相遇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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