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狂》起行

40、尘世两忘断人肠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太阳光挤出了云霞的缝隙，湖上的雾气骚动起来，为一夜的沉睡敲响鼓点。马群耀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杵着地板慢慢爬了起来。这样宿醉在外，对于过去的三年，已是家常便饭，他庆幸又熬过了一个失眠的夜晚。
　　他终于站直了身，活动着四肢，咧嘴一笑，为他昨夜迷茫中的幻觉，“他怎么可能会来这儿？”
　　林祎凯赶在马群耀醒来前离开，刚到楼下就撞到来寻他的王宇仁。
　　“三少，昨天来了，本想来告诉你，但被拉着喝多了。”
　　见林祎凯没有任何反应，王宇仁试探着问道：“你们，见过了？”
　　林祎凯摇摇头，“他没看到我。”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
　　“今日会有一些准备活动，经费的事已有眉目，等会还要和他们几人进城一趟，婚礼明天开始，我们后日一早离开。小凯，我昨日与你说的话，你可以再考虑两日。”说完，王宇仁便离开了。
　　林祎凯心烦意乱，吃了一片助眠的药就睡下了。这三年，他都睡得很少，最初那一两年基本都是靠药物，这一年已经好多了，可当见到马群耀那一刻起，一切的痛楚又开始蔓延全身。
　　待他醒来时，第一次有了通透的舒畅，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今早洗脸时将昨日的妆容一并卸去，他忽然不想再伪装，他打开了那个箱子，拿出尘封已久的西装，他还摸不清自己的内心，就只想顺着现在的想法，是对是错，留给以后吧。
　　镜中的林祎凯一如多年前马群耀推门所见一般，他想起马群耀当时的恍然无措，不禁笑出了声。“我想抚平你梦中的眉，拭去你梦中的泪，一切就交给老天爷吧。”
　　林祎凯怀着期待，穿过树林，今日的树林看起来格外生机盎然，鸟儿的叫声格外动人，如若有缘，定会再见。林祎凯坚信着，憧憬着。
　　刚到湖边，林祎凯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只不过他的身边多了一人，林祎凯立马隐于树丛之中，远远地看着。
　　马群耀和女子并肩坐在木栈道的尽头。那是一个林祎凯从未见过的金发女子。是啊，他离开马群耀的生活已经太久，久到已经融不进去。金发女子穿着时髦贵气，他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只偶尔听见女子爽朗的笑声。两人的背影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的和谐，仿佛生来就是一对。
　　伤心欲绝，不外如是，心在千锤百炼中早已千疮百孔，再抬头看向两人背影时，忽然释然一笑。这一刻不就是他一直所期盼的嘛，这才应该是属于马群耀的人生啊。找到般配的女人，结婚生子，就像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一样。现实总是无情的，它带走了最初的悸动，留给彼此的不过是沧海桑田的伤痛。
　　他最后看了眼马群耀，“群耀，一定要幸福。”随后转身离去，脸上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马群耀刚从城上回来，想来湖边一个人静静，谁知遇上了特地来寻他的Emma。马群耀撇不开Emma的家族身份，只得任由她一路跟随。可是Emma一直在马群耀身边絮絮叨叨，叫他好不心烦。“嘭”的一声，一纵身跳入了湖中。Emma本是名门望族的后代，从小受宠，对马群耀已低三下四，见他如此，一气之下，扭头离开。
　　马群耀在湖中见Emma离开，跳湖本是义气之举，这下索性向远处游去。直到筋疲力尽才上岸。
　　梁博谦刚看见马群耀，便气急败坏地走上前质问，“我的祖宗，你又发哪股疯，把Emma气的不行，一直说明天不当伴娘了。”
　　“没啊，就跳湖里避开她而已。”
　　梁博谦看马群耀一脸的无所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一跳，你倒高兴了，你可想过明日怎么面对，你可想过你家的生意还要仰仗她家。”
　　“我知道，可就是不想听她在耳边呱噪，烦。”
　　“自己闯的祸，自己哄去，大哥，我叫你爷爷，我就这一次婚礼。”梁博谦话语间已是哀求。
　　“好了，好了，不会影响你明天的婚礼。”马群耀往屋里张望，“他们回来了吗？”
　　“他们还没回来，你二哥来了，在你房间呢。”说完梁博谦就气冲冲地离开了。
　　马群耀把梁博谦的话当耳旁风，他只想快点见到二哥，往房间快速跑去。
　　“二哥。”马群耀气喘吁吁地推开了门，看到马群杰语气柔了几分。“钱的事办妥了？”
　　“嗯嗯，这次多亏了黄庆，不然一时很难筹集。”
　　“太好了，希望战争早日结束，我就能，我们就能早日回家。”
　　马群耀咯噔的话马群杰如何不知，这大概是所有被迫在外游子的内心，特别是自己这个傻弟弟。
　　看着浑身湿漉漉的三弟，马群杰抓过一张毛巾，丢给马群耀，“刚干什么去了？把自己弄的像个落汤鸡。”
　　马群耀用毛巾在头上胡乱擦着，“也没什么，就那个Emma一直跟着我，我烦，就跳湖里游泳去了。”
　　马群杰瞬间了然，哈哈笑出了声，“你啊。”
　　马群耀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二哥，我大概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但我的人生里面也实在装不下别人。”在外一向冷峻的马群耀只有在这个自始至终都陪在身边的二哥面前才会放下防备，不设防地把自己的内心刨出来。
　　马群杰心疼地摸着马群耀的头，这种感觉他比谁都懂，他允许弟弟犯错、软弱，但他不能，因为马家不允许。“明日我替你，我等会和博谦说，你快去换衣服，别感冒。”
　　马群耀仰着头看着马群杰，“二哥，你不必。”
　　马群杰抢过话，“我有我的考量，你别担心了。”说完就离开了。
　　“马家在美国的生意要想做大，就必须依赖Emma家，而群耀是绝对走不出去那一步的，那就由我来吧，这一生如果不是陈小蝶，那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了。”马群杰嘴角噙着微笑冷漠地向梁博谦走去。
　　婚礼一大早，整个庄园都沸腾了起来，大家都去赶热闹，前往观礼。只有林祎凯称病卧床，他是衷心地祝福梁博谦，但他也是真心想避开所有人，特别是他，林祎凯无法一次次大方地转身走开，无法一次次宽慰自己，所以他选择避而不见。他把被褥拉高盖住头，隔绝外面的热闹，同时也封闭住自己的内心。
　　马群耀看着热闹的婚礼，想起了和林祎凯互换戒指的那一刻，他一直知道他给不了林祎凯如此奢华的婚礼，但他自始至终都坚信他们会有一个简单温馨的仪式，在他在乎的亲人的见证下和林祎凯说出携手一生的诺言。今天的阳光格外耀眼，光的尽头走来一袭白衣，他恍惚间伸出了手，可白纱与他擦身而过，他苦笑着缩回了僵在半空的手，看着新娘的手交到了新郎的手中。
　　马群杰和Emma并肩走在新郎新娘身后，他没有刻意地曲意迎合，他依然冷若冰霜，但他知道怎样取悦这样高高在上的小姐。这是Emma第一次见马群杰，那是比马群耀更添成熟魅力的男人，只一眼，她就沦陷了。
　　庄严的仪式完成后，就是轻松的酒餐会，大家推杯换盏，兴高采烈。新郎新娘在舞池里跳起了首舞，随后大家都纷纷涌向舞池，情愫在舞池中飘扬升腾，当Emma主动邀请的那一刻，马群杰就知道鱼儿上钩了。所有人都睁大眼看向这新奇的一对，只有马群耀心中异常冷静，他明白，这一切本该是他去履行的，但二哥为他抗下了所有。
　　这样的热闹对于孤身的人是残酷的，越幸福越残忍，越欢腾越伤痛。马群耀拎起一瓶酒向屋外径直走去。梁博谦沉溺于和新娘的你侬我侬，黄庆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马群杰被困于和Emma的假意迎合之中，谁都没有留意角落里孤独的马群耀，只有王宇仁一直注视着他，看他走出去，王宇仁也跟了上去。
　　马群耀与所有洋溢着喜庆的人擦身而过，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树林走去，对于马群耀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这种无意识的习惯，他贪恋着所有习惯。
　　在树林入口处，马群耀停下了脚步，他都被这种意识牵动震惊了，同样震惊的还有林间的鸟儿，腾地起飞，马群耀眼睛追随着鸟儿起飞升高，突然眼睛被三楼的玻璃窗反光刺到，他瞬时收回了目光，继续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睡久了的林祎凯起身，他来到窗前，推开窗，他想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他眺望远方，一片郁郁葱葱，目光逐渐往下，他看到了一个似王宇仁的背影向林间走去。可现在的他无心于任何事，他听说今天有跳舞的环节，相爱的人会相拥起舞，他在想像马群耀跳舞的样子，“他们一定是全场最般配的一对。”林祎凯低头一笑，“果然，他的人生还是应该这样。我本就来自地狱，又何苦把黑暗带给他呢。”他吸了吸鼻子，关上了窗，回到床上，明日他就要踏上回国的路，那里才是他誓死战斗的地方。
　　马群耀来到木栈道，看着平静的湖面，“我每次来找博谦，都会来这里坐坐，它总会让人感到内心的宁静。”马群耀坐了下去，“我突然就明白大哥为什么要与烛火相伴了，大概也是为了内心的这一份宁静吧。”
　　身后的王宇仁上前两步坐在了马群耀身旁，没说一句话，只是和他一起享受着这片静谧的空间。马群耀拧开酒瓶，灌了一口酒后将酒瓶递了给王宇仁，王宇仁接过喝下一口后又递还给马群耀，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直到最后一口被马群耀喝下才结束。
　　“宇仁，你在广州有见过林祎凯吗？”马群耀低着眼，语气平静。
　　王宇仁还没来得及回话，马群耀就又开了口，“我们托了所有关系都寻不得他。”
　　“你还想找他吗？”
　　马群耀没有回话，眼泪一颗颗砸在木板上，“可他不想让我找到。”
　　王宇仁的内心无比的煎熬，他想立马告诉马群耀，林祎凯就在这里，可他不能，因为他不知道林祎凯最后的抉择，他希望最后的决定是他们自己决定的，而不是他帮他们决定的。
　　冲动是什么，魔鬼吗？也许吧，但如果彼时的王宇仁冲动一点，或许这个世界上就会少一份遗憾，多一份成全。
　　止住了哭泣，冷静下来的马群耀站起了身，“走吧。”
　　回到宴会厅时，酒餐会已经进入尾声，梁博谦把马群耀和王宇仁推到一边，“你们两又偷偷跑哪儿去了？”
　　马群耀笑笑，“宇仁陪我去外面走走。”
　　“我等会儿就要走了，你和黄庆，咱们还可以等我蜜月回来聚，可你小子……”梁博谦看向王宇仁，瞬间哽咽了起来。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再见的可能性有多小，王宇仁身处战火中，他们都太怕这种分离，王宇仁无法接话，国内的危险他比谁都清楚。
　　“宇仁，你别回去了，你说我不爱国也好，说我是懦夫也罢，我真不想你出事。”梁博谦用力抓着王宇仁的双肩。
　　王宇仁还是没回话，只低着头。几人就此陷入沉默。
　　“博谦，别为难宇仁了，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外面催你了。”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黄庆拍拍梁博谦，示意他放手。
　　梁博谦自知劝说无用，只用力抱了抱王宇仁，“我们在美国等你。”说完便离开了。
　　目送梁博谦离开后，黄庆开了口：“走吧，进城，今晚我们三兄弟好好喝一杯。”
　　“我还有几个同志还在这里呢。”
　　“你就别担心了，博谦已经安排好人明日直接送他们到码头，明天你们码头集合就行。”
　　王宇仁看了马群耀一眼，“那我总得回去告诉他们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去吧，等会我把车开到楼下等你。”
　　王宇仁朝林祎凯快速跑去，起码他要告诉林祎凯一声。
　　“我今晚要进城，明日有车送你们去码头，我们码头见。”王宇仁看向林祎凯，“小凯，我有话和你说。”
　　屋内几人都识趣地离开，只留下两人。
　　“小凯，三少等会就离开了，你，你想好了吗？”
　　安静了许久，林祎凯才慢慢开口，“你们几兄弟好不容易聚，玩得开心。”
　　王宇仁还准备再劝，就听见黄庆在楼下喊的声音。“你想好了？”
　　“酒少喝，明日坐船，会不舒服。”林祎凯冷冷地说着。
　　王宇仁看林祎凯心意已决，便要转身离开。却被身后响起的声音拉住了脚。
　　“让他也少喝，伤身。”
　　“好。”回完这句，王宇仁便大步离开了。
　　林祎凯来到窗边，耀眼的光混合着红色车身反射的光，将马群耀笼罩在一片光海之下，“群耀，你一定要一辈子活在光里。”
　　车子扬起了尘埃，马群耀转过头看向林祎凯的方向，可惜两人的目光被尘墙隔绝，永无交汇之时。
　　夜如此难熬，情如此难忘，泪如此难断。这一夜马群耀三人，回望着过去，在马群耀又一次将酒杯举到嘴边时，王宇仁拦住了他。
　　“少喝点，伤身。”
　　“连死都不怕，还怕伤身？”说完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或许，有人会担心。”
　　待马群耀抬起头时，那种绝望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了王宇仁，“有吗？还有人会在乎吗？”
　　“别提不开心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喝酒。”黄庆将几人酒杯再次添满。
　　林祎凯来到木栈道，坐到了马群耀坐过的位置，和马群耀有交集的这最后一夜，林祎凯只想以这种方式结束，他环抱着自己，仿佛每个梦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