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翅膀》安竹

2、第 2 章

　　第二章
　　“婀娜，这次派出去中国留学的人员，我向学校推荐了你，因为你的汉语水平在我的学生里最为突出，而且，你是亚裔，又有中国血统，相信你一定能更好地适应那边的生活。现在学校和政府都已经批准，而且手续都已经办完，该是你起飞的时候了。”老教授缓慢的语气没有抑扬顿挫。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粉白的皮肤上，看起来多少有一点凄怆。
　　婀娜站在老教授面前，她笑了，点了点头，“谢谢教授，我知道了。”
　　“你的理论知识非常丰富。远远超过你的同期同学，在现在这个学风越来越浮躁的社会。能像你这样安心地研究，已经很宝贵了。语言学虽然很注重实验，但是前人的经验也决不可以抹杀。要知道，不注重书本理论，只一味追求什么‘在实践中充实自己’，那样就只能成为学术工匠，不能成为真正的学者，至少会有愧于‘学者’这个称呼。你研究的学科，不是唱歌，不是演讲，不是写小说，她少不了严谨的学者精神的。”教授的语气颇有几分沉重。
　　婀娜目光凝重地洗耳恭听，她明白这位恪守书斋一生的老教授的心情，教授叹了一口气，目光缓缓地转向她，“婀娜，你学汉语，多久了？用汉语回答我。”
　　“七年。”
　　“之前没有学？”
　　“之前妈妈没有来。”
　　“那是怎样一种语言？”
　　“朴素而华丽，简练而繁复。”
　　“好，有趣的回答。”老教授慈祥地笑了，“你掌握得怎样？”
　　婀娜的目光怔了一下，她垂下眼帘，须臾，抬起来，同样缓慢但平静的语气：
　　“百分之三十。”
　　老教授点点头，“现在是补上那百分之七十的时候了。你需要更多的实践经验来证实你学过的理论。”他转身，在旁边的柜子里抽出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双手捧着，站起来，郑重的目光里饱含着期待：“婀娜。”
　　婀娜点头：“是。”
　　教授把本与笔郑重地放到婀娜手上，“生活中的资料，现在是你最需要的。”
　　婀娜郑重地鞠了一躬。
　　“谨遵教诲。”
　　说完，她接过笔记本和笔，拔腿走出了教授的实验室。
　　这个国家的秋天常常会下雨，但今天很晴朗，太阳还晒出一点夏天的味道。电话里平也说中国，不，是他现在就读的学校，或者说，是她将要到达的学校的那里的秋天是整日秋高气爽的，空气有一点干燥，但是每天都很清新，说的婀娜很是向往。
　　太阳微微偏西，婀娜往东方看去，中国就在那里，她没去过，除了自己那个华裔香蕉人妈妈对她的少许讲述，她对那个国家一无所知，但一路走到现在，她除了继续往前走，已经并无其他选择。一条路，走到终点，长短风景都各不相同，走起来也一样不同，但不管怎样，半途而废的无疑是最大的孬种。婀娜生在5月初，妹妹桃子说自己是金牛座，认真努力的星座，婀娜觉得好象和自己真的很像。
　　对了，桃子怎么样了。这几天忙的很，竟忘记了她，婀娜惭愧地拍拍脑门，向汽车站走去。
　　半年前，同父异母的妹妹桃子突然患上了一种奇怪的肺病，从此离开了学校，躺在了医院的隔离罩里，每次婀娜去看她，桃子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有时候肿的就真的像两只桃子。桃子是个坚强的女孩，但这半年，流的泪，大概比她生命前20年眼泪的总和还要多。婀娜明白妹妹的心情。她明白一个小有才华的体育专业学生再也不能奔跑的伤心。但她无能为力，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常常去看看桃子，逗她笑笑，每次看见妹妹笑了，她总是感到很幸福。
　　和几天前相比，桃子又消瘦了一圈，看见有点风尘仆仆的姐姐，她红肿的眼睛里，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
　　“姐姐要去中国了吧？”桃子先开口了，通过隔离罩上的扩音器，她的声音很弱，有点颤抖。
　　婀娜点点头，“大概半年，我就回来了。”
　　桃子露出一抹笑意，“医生说我的病就要转癌了，真好！”
　　“桃子别胡说，”婀娜连忙制止，“转癌哪有那么高兴的！”
　　“可是，转癌了就不会传染了，我就可以摸到姐姐和妈妈了！”桃子睁大眼睛辩解着，“现在看姐姐和妈妈就好象看电视一样！反正，医生也说了，”她委屈地垂着眼帘，“现在我的状态还等不到半年。”
　　婀娜定定地看着只比自己小三个月的妹妹，她想一如既往地逗妹妹笑，但这一次她自己已经笑不起来了，半年吗？医生会不会看错了？活泼坚强的妹妹怎么会只剩下半年的生命？为什么留学的通知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下来？若医生的话应验了，那么，是不是自己连妹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脸颊旁有热辣辣的东西汩汩而下，她伸手一擦，是眼泪。
　　“别哭！姐姐别哭！姐姐！”看见婀娜流泪，桃子着急了，“姐姐别哭！我会等到你回来的！姐姐也要开开心心地回来啦！然后给我讲开心的事！桃子没去过中国，但是听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姐姐要讲给我听！答应我！姐姐！”
　　婀娜点了点头，眼泪随着点头的动作，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桃子甜甜地笑了，她转转眼珠想了想，冒出一句极为蹩脚的汉语：
　　“好！约·定·啦！”
　　说着，伸出手，贴在隔离罩的玻璃上。
　　婀娜隔着玻璃把手贴在妹妹的手上，“约定。”
　　说完，她轻轻地挤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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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望完桃子，婀娜总习惯去看望一下桃子的生母郁美，一个温柔敦厚的日本籍女人，和爸爸离婚以后，自己一个人经营着一家料理店，早作晚息非常辛苦。婀娜把手伸进口袋，捞出一把零钱，数出够坐一趟车的钱，就往医院外面走。
　　面前，横住一个黑影，婀娜停住了脚。
　　“婀娜。”黑影开口了。
　　“正男。”婀娜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一截的黑影，那是一个没什么表情的影子。
　　“来看桃子。”
　　“是。”
　　“要去中国。”
　　“是。”
　　“你话真少。”
　　“是。”
　　“不想和我说话。”
　　“是。”婀娜说完最后一个字，想侧步错过去，又停住了，对着黑影开口。
　　“好好照顾桃子，那是你的约定。”
　　“你应该叫她Momoko，她是日本血。”
　　“你也一样叫了，她不介意我。”
　　正男皱了一下眉头，看着婀娜手里的录音笔，“你这是？”
　　“语言资料。”
　　说完，婀娜绕过正男，向医院外面的车站去了。
　　……
　　郁美妈妈的料理店，因为过了吃饭的时间而显得有些冷清。郁美妈妈在麻利地擦拭着柜台，上了半老年纪却仍显得很苗条的腰身在偏西的阳光中穿梭，直到看见婀娜正站在店门口。
　　“婀娜来啦？”郁美妈妈停止了手里的活儿，向婀娜走过来。
　　“郁美妈妈。”
　　“快来，坐。”郁美妈妈给婀娜倒茶，“听说你要去中国了？”
　　“是啊。”婀娜笑着点头，消息传的真快，才半个下午的工夫，竟然全部都知道了。
　　“中国是个好地方。”郁美妈妈一脸慈祥的笑容。
　　“我刚才去看了桃子回来。”婀娜手里握着茶杯，茶杯温温的。
　　“常劳你去看她。”
　　“我后天就上飞机了。”婀娜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刚才在医院里碰见正男了。他说，他还会一直照顾桃子的。”
　　“正男……么？”郁美妈妈的手颤了一下。
　　“没关系，好久以前的事了。”婀娜宽容地笑，“现在桃子和您还有正男能一切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好。”郁美妈妈笑了，笑得很欣慰，笑得婀娜干脆把刚才那话，变成了真心的希望。
　　回到自己的住处，已经是繁星满天了。平也在电话里说中国物价不高，索性，到中国再买一切好了。她收拾自己的行李，动作很慢，后天就要离开了吗？突然有点不敢相信，手里捧着老教授刚才给的笔和笔记本，自己也要踏上征途了，就像学长们一样。不管怎么样，一路前行吧。
　　灯灭了，桌子上的机票泛着青光，还有，一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