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囚蝶(四) ...
-
晏青云在牢里一开始感觉最难熬的是无聊,日复一日,无所事事,为了找点事做,选择和小蝴蝶交朋友,后来又多了只金丝雀陪伴,在金丝雀啄木栏杆的声音中入睡,他以为他能撑住。
直到谢予臻给他用药和工具。
眼看着身体不受自己控制,那种逐步失控的感觉让他快要崩溃。
他置身于混沌的漩涡之中,无法找到出口,精神状态变得极不稳定,时而亢奋如狂,时而低迷如泥,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悲痛欲绝,在两种极端的情绪之间不断摇摆,快要被两种相反的情绪撕碎。
谢予臻加大药量后,他以为自己会死。
他被绑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干,连逃避都不能。
被人为剥夺身体控制权,失去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他感觉身体燥热难耐,恨不能给自己一刀。
额头上汗水冒出,顺着眼角淌到床上,很快全身大汗,如被水洗过一般。
他握紧双拳,指甲嵌入肉里,借用疼痛来减轻一点身体内部的火焰,可惜全无效用。
牙关紧咬,硬忍住不出声,全身发抖。
汗水流进眼睛里,模糊了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了,前方迷迷蒙蒙,仿佛有雾气遮掩。
在迷迷糊糊间,好像看见宁知远站在床边,正对着自己笑。
晏青云心一滞。
想伸手去够他,绳索上传来的阻力让他意识到自己正被绑住,随后宁知远就消失了。
他在无望的时间里挨过一天。
在某一次以为挺不住的时候,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云儿,记住,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认输!
好,我不认输。
一睁眼,父亲也消失了。
世界变得一片混乱,无法分辨出真实与虚幻。
他就这样熬到了第三天。
第三天早上太阳升起,从一尺见方的通气孔射进暖融融的微光,带来生命的希望,他长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又活了一天。
想按照惯例对小蝴蝶打个招呼,蝴蝶却一直没有来。
暗卫来给他喂饭,解开身上的绳索但不解开铁链,让他下床走动一下,免得把腿绑坏了。
他拖着气血不通无比麻木的双腿,伴随着脚腕上哗啦啦响的铁链,一步步慢慢挪到窗口,透过窗口,看见蝴蝶死在一片树叶下。
蝴蝶的尸体呈现出柔和的褐色,与周围的花叶颜色相近,它的翅膀不再振动,曾经绚丽的色彩变得黯淡无光,边缘有些破碎。
它身体弯曲,触角蜷缩。
微风吹过,带动蝴蝶翅膀颤动,阳光洒在蝴蝶的尸体上,形成一片淡淡的光影,诉说着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在蝴蝶尸体旁边,一片大大的树叶反面,有一个圆圆的卵,猜测应该是蝴蝶临死前下的卵。
蝴蝶产卵后死亡再正常不过,它的寿命本就很短。
晏青云收回目光,薄唇紧抿。
正准备回去,发现窗台处有一块石片脱落,晏青云瞧了一眼暗卫,趁其不备,迅速将石头片拿下来,藏在裤腰带里。
暗卫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重新把他绑好。
他的手腕被磨得青青紫紫,有些地方破了皮,暗卫为他上药包扎,垫好柔软的纱布。
暗卫绑人的手法还是宁知远所创,暗卫营总管把这种方法交给手底下的暗卫们,想不到如今,竟用在晏青云身上。
晏青云脚上有铁链,腰间有绳索,被捆得像个粽子,仰躺在床上,呆呆望着棚顶。
那里结满蜘蛛网,无数昆虫被困在网里,不得解脱。
有些昆虫被吃的只剩半个,尸身残缺不全,表面挂满蛛网。
有些昆虫刚刚落网,还在不死心地挣扎。
更多的昆虫则早已经放弃,接受命运的摆布。
暗卫从托盘上拿起药碗,给晏青云灌完今日份的药液后离去。
牢房里又剩自己一个,黑暗犹如实质,密密匝匝涌过来,化作蛛丝,缠绕在晏青云身上,晏青云感觉自己就是棚顶蜘蛛网里那些昆虫。
好久没听见金丝雀的当当声了。
转动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脖子,向门外望一望。
鸟笼中,金丝雀安静地趴在细沙里,垂下鸟头,张开双翅,已经死去多时。
鸟笼内到处散落着干枯的羽毛。
苍蝇围绕着它的尸身嗡嗡飞。
它再也不会抬起鸟喙锲而不舍地啄那金丝楠木栏杆了。
它至死也没有啄破。
蝴蝶死了,金丝雀也死了。
晏青云大睁着眼,眼神呆滞。
穿着脏污染血的白衣,松散着头发,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前方,仿佛一尊被岁月遗忘的雕像。
很快药效发作,熟悉的燥热感袭来,如海浪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抵挡过这一波,下一波又来,无休无止,一遍遍冲刷着全身。
每当以为这次可以结束了,立即又迎来下一波热潮。
一开始勉强抵挡得住,到后来神智模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使劲挣动手腕上的绳索,手腕再一次磨破皮,鲜血流出来,染红刚包扎好的纱布,继而又沾红了床单。
床单早已被汗水湿透。
晏青云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头发全湿,满头满脸的汗水。
燥热蔓延到全身,仿佛有蚂蚁啃噬。
又麻又痒。
那种痒不是身体表面皮肤的痒,是骨头在痒,恨不能狠狠抓一抓。
——他的手还被绑着。
晏青云只能借用腰力,从床上鲤鱼打挺一样蹦跶。
借助皮肤和衣物或床单的摩擦,获得一丁点微不足道的饮鸩止渴般的欢愉,接着再迎来更加难耐的痛苦。
原来这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爹爹,我一直以来坚持的是不是错了。
宁大哥,我对不起你,我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再也无颜面对你,我已经脏了……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石壁凝结的水落在地面的声响,一起传入晏青云的耳朵。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身后不远处。
“吱嘎——”
铁门被开启。
火把的光亮投进来。
晏青云满脸汗水,勉强转过头,看见一个人走进牢房。
那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觉得身材极其高大,像不可逾越的山峰一般,龙行虎步,凛凛生威,带着一阵冰冷的空气,直冲进来。
他很高,至少比晏青云要高一个头。
一片庞大的阴影向晏青云罩过来。
“知道错了吗?”
谢予臻的声音很冷漠,如同冰川之巅的寒风,自带一股长居上位的威势。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像一柄锋利的剑,刺向晏青云。
晏青云想碰触谢予臻,身子往上挺了挺,被绳索所阻。
谢予臻双手一捏绳子,没怎么用力,绳索便寸寸断裂。
晏青云终于从绳索的束缚里解脱,一把抱住谢予臻裤腿。
谢予臻俯视着晏青云。
晏青云的白衣染了尘埃,脏兮兮的。两只手腕被勒得破皮出血,从散乱衣襟里露出的胎记附近布满吻痕,那都是谢予臻弄出来的。
他皮肤比一般人白皙得多,稍微一使劲就会留下痕迹,谢予臻忘情时力气很大,每次结束都会留下一些印记,使他身上旧伤刚好又添新伤,在衣物遮掩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痕迹。
他双脚脚腕上的铁链阻止了他的行动,让他没法再往前一步。
他肩膀佝偻着,颤抖的双手抓住谢予臻的脚,背脊微微起伏。
仰起脸,脸庞苍白憔悴,嘴唇被谢予臻咬破了还没好,略略带点红肿,使他看上去就像在索吻一般。
两个眼珠黑漆漆的,在汗涔涔的脸上显得尤其璀璨夺目。
连睫毛都是湿漉漉的,鸦翼般轻轻往上一抬,满天星光便汇聚在这一双眼睛里。
谢予臻再也忍不住,将人捞起来,搂在怀中,耳鬓厮磨。
“你愿意服从我吗?”
浑身燥热脑子迷糊的晏青云感觉自己碰到一个冰冰凉的东西,忍不住贴了上去。
好舒服。
晏青云闭上眼,叹息出声。
像沙漠中干渴的旅人遇见绿洲,喝到一口甘甜的泉水。
像初生的婴儿投入母亲的怀抱。
身体先于脑子,自动自发有了亲近的行为。
“你跟我念两句话,”谢予臻露出满意的微笑,“宁知远是个王八蛋,我不爱宁知远。”
“宁知远是个王……”
晏青云顿住。
从谢予臻怀里挣扎着冒出头。
眼神茫然。
“说啊,继续。”
“……王八蛋。”
谢予臻笑得更开心。
熬鹰成功。
不枉他费了那么多心思,不枉他三天不见晏青云,要知道他这三天也忍的很辛苦。
“继续说。”
“我不爱……”
晏青云又一次顿住。
谢予臻知道此时到了熬鹰最关键时期,切不可令其清醒,否则前功尽弃,忙喝道:“说!说我不爱宁知远!”
谢予臻的吻落在晏青云的脸上。
晏青云立刻感觉一股冰凉浇灭了体内的部分火焰,为了追逐这种舒爽,想也不想按照谢予臻的话重复着:
“我不爱宁……”
忽然,有什么东西冲破脑海中的混沌,如同晴天里起了个霹雳,轰隆隆,一声巨响,炸雷在脑子里炸开,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世界,电光照亮一个孤独的人影。
黑色夜行衣,头戴帷帽,布帘撩起,露出一张刚毅英武的脸庞。
眉眼深邃,棱角分明,下颌线条利落,淡淡的胡茬,落拓而萧索。
这人冲晏青云笑了一下。
左边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酒窝冲淡了他满身的杀气,使他的气质从成熟沧桑一下子变得阳光明媚,甚至还有几分狡黠的孩子气。
“温室里的小羊羔,傻得多可爱。”
“轰——”地一下,仿佛峰峦倒塌,又似雪崩万丈,山洪暴发,海水倒灌上岸,沧海变成桑田,四季轮转,冬去春来,所有的记忆一瞬回来,所有的情感冲破牢笼,被药物压制的某些东西冲了出来,四肢百骸中涌起一股激烈的情绪,飞速冲击到眼眶。
一滴滴泪珠在眼眶里凝结。
弹指一刹那,晏青云泪流满面。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落,顺着脸颊滑去,在尖尖的下颌处汇聚成晶莹剔透的钻石。
火光映照下的流泪的脸庞,化作一张古老的画卷,凝固在时光的风中。
晏青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