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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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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直在下雨。
天气开始渐渐转冷,外面的雨沥沥淅淅,水珠打在树叶子里,跳台阶的小孩子一样下去,玩得不亦乐乎,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也许就融进泥土里,化在水坑里,不见了。
集体的力量总是庞大的,至少,可以大到简单概括一个单独的个体。
“卫道,过来吃饭。”
一个温柔的女声喊道。
随即,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人,端着热腾腾的一大盆汤水,放在了桌子上。
是番茄蛋花汤。
卫道不怎么喜欢番茄,也不喜欢蛋花,尤其不喜欢汤。
番茄的味道总是酸不溜秋的,煮得久了,烫得好像要化成一滩红色的泥浆,如果一定要吃,他更喜欢在夏天吃剥了皮加糖的番茄块。
他也不是多么喜欢甜食,就是对比起来,甜的味道在食物里似乎不那么难以接受。
番茄毕竟是蔬菜,其实也还好,除了味道,忍一忍也就吞下去了。
也许还会化开在喉咙里,哪怕像生吞一把尖刀,刀尖向外,慢慢滑下去,划开喉咙和气管,再掉进胃里,扎穿胃肠和肚子,外面的皮一点不破,他也不会真的死,也不会流血,也不会痛,吃下去还能填饱肚子,为什么不吃呢?
至少,番茄会更好下咽。
蛋花,煮散了,应该是温度很高的沸水里掉下去的鸡蛋,水大,火大,冲散了,散得支离破碎,连一点完整的遗骸都找不出来,全是比指甲盖更小的絮状食物。
看的时候,还不觉得,用勺子挖出来,拿近了些,鸡蛋的味道就直冲天灵盖,像错过鼻尖轻车熟路直扑向脑中的幽灵,又像一群池塘里刚长尾巴的蝌蚪。
他恶心这种味道,腥臭极了,要他吃下去,除非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他确实这样以为,也是这样做的,吃下去,面无表情,就像正常人一样。
毕竟,这碗汤的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锅里的汤也很多,冒着白乎乎的热气,放在桌上的盆子都烫手,热气一冲,糊得人眼睛都有点看不见,有点像是单独给眼球蒸桑拿。
卫道走过来,桌上已经摆着他的碗筷,只是怎么看,他都觉得,这应该是祭拜死人,又想不出来为什么,就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
他坐下,开始吃饭。
正方形的黄色饭桌是用了许多年的老物件,铺了一层磨砂质感的垫子,印着一朵又一朵透明无色的玫瑰花图案,从一边铺到另一边,边边角角有些翘起来,经常放置滚烫的碗盆的位置已经鼓起来了,像健康人背上无端凸起的一个大包。
对面坐着的女人是他的养母的远方表妹,按称呼,他该喊小姨,据说,曾经很上进,只是读书成绩在中下游,后来就不读了,不是没有钱,也不是家里不愿意,她家里人是很乐意让她念书的,但是她不愿意,她一点也不想去了,终于没有去。
学历太低,外出是没有工作空余的,即使她愿意出去,这样的学历,找到的工作不是骗人骗钱就是看她不会做工,不愿意留她。
于是,一直闲在家里,不知做什么,听别人说起,好像终日无所事事,已经足不出户了。
养母念着还有几分亲戚关系,就招她来照顾卫道,每月按照保姆的费用结算,吃住都在家里,买菜和水电气网费都不用她出一分钱,也算是尽到情谊了。
于是,她就在家里住下了,吃饭睡觉,打扫卫生,有点拘束,见人也紧张,熟悉之后,也会吐字清晰地喊他,交流还算融洽,毕竟,他们两个怎么论都算不到一起,面对陌生人,总要亲切又疏离些,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切,免得别人误会。
平时也不说话,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屋外下雨的时候,尤其清净。
卫道很喜欢清净,养母问他小姨照顾得怎么样,他点头说,很好。
养母就走了,很久也没再来,据说是工作太忙,来回不方便,后来打了几个电话,解释了两句,说,小姨照顾他,她就安心了,等有空的时候,一定回来看看他。
天气也很冷,屋子里没有别人,卫道在电话这一头,应了一声。
嘟嘟。
那边就挂断了,她好像很忙碌,说不上两句话,再后来,这两句话也没有了。
卫道适应得很好,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他就是个孤儿,福利院捡回去,养得大一些了,让大家读书,他也不喜欢,不愿意,只是一定要读,不得不去,如果他不去,所有人都会围观他挨打,打他的人是谁,早就记不清了,他也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一个已经被领养的小孩,又没成年,又没工作,又没读出头,回去干什么呢?
他一个人,也回不去。
那会的记忆很不清楚,他读了幼儿园,别的小孩都在一起玩,只有他站在一边,只是看着,什么感想也没有。后来,当初跟他一起读幼儿园的小孩一个接一个走了,只剩下他一个,没有人看中,还是留在福利院。再后来,他更大些了,上小学,在放学的路上挨了打,已经记不清为什么缘故,只是痛哭流涕,边上还有两个小孩经过,背着书包,又惊又怕地转头看过来。
他抱着门口的栏杆大声哭喊,说,我不要去上学。
没有人听他的话,他们都以为,只是小孩闹事,小孩子不听话,多打几顿就好了。
于是,他在早上又挨了一顿打,头发是乱的,衣服是乱的,头脸手脚都是枝条的印记,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走到学校去,放下书包,坐在座位上,心里也乱,眼里也花,原来是眼泪流出来了。
老师在上面讲课,别的学生都乖乖听讲,只有他不听课,也不像来上课的学生。
考试成绩出来了,他坐在靠着墙的位置,贴着墙和桌子,听见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心里怕得打哆嗦,其实面上是苦相,垂着眼睛,低着头,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像一个虚假的木偶。
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大,念出来的成绩,越来越糟糕。
他什么也没想,又或者,现在回忆起来,以为应该想点什么。
为什么这么长?
为什么还没结束?
什么时候才下课?
一节课五十分钟,他想一想,总觉得过了好多天。
小时候的自己就缩在墙边,要么是前面的黑板,要么是后面的黑板,要么是两边的灰扑扑的白墙。
“念到名字的人自己上来!”
老师的声音很生气,戒尺在讲台上磕了两下似的,发出了单独的音,又冷又硬。
戒尺和讲台好像突然变成大钟和钟锤,钟锤撞击大钟,钟响一声,很大的声音,所有人都听见了,整个学校也没有能躲起来的地方,谁也不能堵住耳朵。
他那天放学之后,消失了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还是被找到了,别人问他之前在哪里,他当时记得,说了,只是现在不记得了,别人也信了,这件事就算了账。
他活到现在,坐在桌边,咽下碗里最后一口米饭,站起来去洗碗。
“我来吧!”
小姨连忙站起来试图拦住他。
他站住了,垂着眼说:“不了,不费事,我自己来吧。”
他的声音比人还冷,说话的时候,也不喜欢直视对方。
屋外的雨,渐渐停了。
小姨犹豫了一下,卫道绕开她,自己去了厨房。
离开厨房,回到卧室,关上房门,卫道坐在书桌面前,一边一页一页翻书,一边填鸭似的写卷子。
现在是九月初,暑假结束,刚开学的时间,他读初二,在一个规定住宿的小初高合并的学校。
学校里的学生,多数是一起从小读到大的,幼儿园就认识的交情。
如果是卫道,他从幼儿园就认识的同龄人,只能是孤儿了,说出来都像是找茬,认得了也没意思。
大家各走各的,互不相干,走上去说一句,谁知道,乐极生悲还是自欺欺人?
还是闭嘴的好。
卫道写完作业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开了个小台灯,亮着白光,在桌上也垂着头。
突然一声炸雷,抬头看看窗外,乌云堆积,似乎还要下雨。
“吃饭了!”
小姨在门外喊。
这一顿是晚餐。
今天是周六,明天中午就要收拾东西,下午到学校去,也不知道算补课还是抢钱。
总不会是他出钱,反正多少钱也不会跟他有关系。
在他的金钱观念里,只有两种状态,一个是穷,一个是贵。
有人说他好有钱,有人问他是不是家里穷得连一包药也买不起。
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似乎是个正常人。
那就继续活下去吧……
日子太长了,现在也没完,简直一眼望不到头,他又不敢死。
还能怎么样呢?
也不能怎么样。
他按部就班吃了饭,复习,洗漱,熄灯,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压了压枕头,额头抵着墙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