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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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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来干什么?”
冷淡的青年嗓音里充满了不耐烦,循声望去,这声音的主人是书桌前的作画者。
他一身玄色长袍,衣摆鱼尾绣纹处溅了星星点点的湿润印迹,有血的味道。
手里的一支御笔,笔头一点红朱砂,笔杆描金拓银,笔尖质地柔韧而尖锐,这还是支硬笔。
书桌宽大,够铺得开纸张,文房四宝一起候在四角,镇纸压在画好的半边,画上却不是个人,只叫人恐惧,因为画上是眼睛耳朵一起向内组成的残缺人形,最外层却裹着一层东西,似乎是纸,似乎是木板,又似乎是铁片,布料,总不会是人皮,没有人的皮天生能长成这样。
所以说,画的不是个人。
地上是丢了一地的废稿,全都揉成一团,满是皱褶,颜色稀奇,形状古怪,明明已经画好了,又添上几笔,又涂上黑墨,又撕碎了不要,又胡乱倒些颜料,看不清原本的模样画色。
纸屑随着风满屋子乱飘,沸沸扬扬似乎下雨下雪,又不出声,又不冷凝,打在身上,痛不起来。
窗户是开着的,门那边留了一条小缝,这条缝是因为从前画者进来的时候,让人踹开的,后来门就坏了,他也没让人来修补修补,只是让以后再说,放在那里,就放到了现在。
从门缝里挤进来一张细细薄薄的画,几乎要透光,又似乎只是因为纸质,叫人不由得猜测,纸张是不是糯米粉配玉米粉混合制作的可食用。
这画上画的是个雌雄莫辨的美人,手中一把圆绢扇,扇面是幽蓝的远山,扇骨上顶着一双幽幽怨怨的狐狸眼,身姿犹如杨柳婀娜,似乎百媚千娇温柔乡中一抹红袖添香,又似乎根骨未长成的富贵娇养小少爷。
背景是群山剪影,树木葱茂。
当画上的美人落地成形,当真变成了个人的时候,一点也不透光了,好像从空心变成了实心。
他走了过来,身量已足,竟十分高,长身玉立,靠着屋内一根柱子,打了个哈欠:“吕终古,你还不明白?你哥不要你了,他自己跑了,早就把你丢了,要么就是早没了,你究竟惦记他什么?”
说话间,他又蹲下身去,弯着腰伸手扒拉了一个纸团子,揉吧揉吧对着地板拍扁了,又揪起来,仿佛扯着某个人的耳朵,甩了甩,丢开了,又找到第二个纸团,开始揉搓,一松手,纸团变成纸屑,掉在地上。
“滚。”
吕终古面不改色,语气平静道。
那美人丝毫不受影响,又仿佛没有听见,依旧蹲在那里到处抓纸团,终于逮住一个纸团,仿佛抓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青鱼,又似乎刚刚发现抓秋天的蝉虫抓到了一只爆浆的蟑螂冲向面门,惊惧交加而怒发冲冠,一怒之下将个人打死了似的。
他把手里的纸团松开,坐在地上,又像个玩心大起的劣童,将纸团平铺在地上,一点点抚平那些皱褶痕迹,对着纸吹了两口气。
门外窗外都下雨吹风,一丝丝风踉踉跄跄挤进了房间,屋内的温度就瞬间冷了,骤降的温度对于非人类并不算影响,对于还算普通的人类则十分容易导致他们另一种方式的头脑清醒。
画美人安慰似的拍了拍纸张,坐正了些,低声道:“真是可惜,我那么喜欢他,他长得多好看呐,可他就是执迷不悟,当初的事怎么能怪我呢?”
吕终古想了想,心里不痛快,还是把笔放下了。放下笔的时候,窗口就冒出四个青蓝色的脑袋,头皮发青,皮肤偏蓝,没有头发,长着嘴唇,两只眼睛都是凸出来的,面颊发干有些开裂,望着屋内,一副等候听宣的模样。
吕终古看了他们一眼,依旧坐在椅子上,只是转过身去,眉心似蹙非蹙问画美人:“你单独把他翻出来做什么?”
单独被翻出来的纸团上画的是一个人,一个五官精致,四肢齐全,衣着整洁,怒气冲冲拍桌子的年轻人,背景是一间小屋,桌上还有一杯水,角落里摆着装了水的鱼缸,缸子里观赏性的游鱼灵活摆尾,仰头吐出十分挑衅的泡泡。
这大概是屋子里唯一一张看起来似乎正常的画了。
也许还是最近新染墨的画纸里唯一一个看起来似乎正常的人。
画美人道:“除了这一张,你也没别的人画了。”
吕终古道:“你太多管闲事了。”
画美人笑道:“可是,我看他讨厌我的情绪比对你的所有心思都深刻。”
吕终古垂下眼,面无表情,他快要发怒了:“你在自以为是。”
画美人一点也不怕他:“你在自欺欺人。”
吕终古慢条斯理拿起笔,这是他的画笔,也是当初一点一滴将画美人完成在画纸上的那支笔。
画美人笑吟吟看着吕终古,还坐在地上,仰着头,并不准备跑路,好像真的一点也不怕死,也不怕痛,作为一个有灵性的画中人,本质还是一张画,一片纸,不能算人。
只可惜,即使他不会拥有人类的痛,却也不能解脱,该痛还是会痛,只是要他觉出痛来,首先要伤害,能伤到他的人,除了吕终古,倒还没有第二个,吕终古是他的画主,本身就有上位压制,又有一支笔,那支笔不是普通的笔,吕终古坐上皇位就成了御笔,天潢贵胄人族气运尽皆在手,威慑也更上一层楼,而在上位以前,这支笔就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吕终古是受到知识眷顾的人,他本身热爱艺术,知识便追逐着他,流淌在他的笔中,徜徉在无尽未知中的灵感抓住他,像流星落入湖心,逐一在笔尖绽放芬芳,终于鱼跃而出,重获新生。
末日降临,这支笔诞生灵性,别的物品无论如何对人类保持高度一致的愤恨与恶意,只有它,安安静静,追逐吕终古,不拘泥于时空。
吕终古使用的任何一支笔都永远只会是这支笔。
天生旧物不如新,吕终古用坏了旧笔,总要换新的,即使是新笔,用起来也如臂使指,全是它的功劳。
伴君如伴虎,吕终古登基以后,一天比一天暴躁,挂着一副阴晴难定的神色,倒是从来不会折笔,也不会摔东西,推桌子都没有,对物件沉稳得仿佛高台上怒而杀人的不是他一样。
那些笔也不会说话,不会乱动,只是一点点聚集起灵性,再凭本能跟着他,换了一次又一次。
如果要杀人,它们是很有本事的,而且对人命灵魂毫无兴趣,只想作画,打定主意跟着一个人,就不走了。
吕终古用起笔来,越发满意。
而吕终古拿起笔的时候,大概就是要杀人了。
一支笔怎么杀人?一支笔能干的事情可多了。
尤其是,这样的笔,对付画美人这样的存在。
他并非对此刻的情形一无所知。
他有意激怒吕终古,等着吕终古动手,却不是为了死亡和痛苦。
吕终古当然让他得偿所愿了。
那支笔贯穿了画美人的锁骨,一点血也没有,只是掉下许多纸屑,好像断断续续的无声的痛落在实处,化为实质了。
“你满意了?”
吕终古抓着他的头发将人提着头抬起脸来,痛苦让画美人下意识低下头去,却止不住他的笑意。
“满意?”
画美人弯着眼睛,望着吕终古的脸,望天似的笑起来。
“笑什么?”
吕终古用笔如刀,慢慢从已经破了个洞再次透光的画美人中间收回自己的笔,打量了两眼,在他的心口处又捅了个对穿,想起三刀六洞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找不准位置,十分可惜地收起念想,慢条斯理问了一句。
“卫道以为是我杀了人,他不愿意多想,你不是他,你也不敢多想?还是想到了,不敢信,你也害怕是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喜欢他,你呢?你不喜欢他,你想毁了他,我替你做了,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哦,难道是我差点就想骗他上床,你生气了?”
画美人有意扭曲吕终古的心思,忽然觉得看见他气急败坏,即使不能达成目的,也不亏。
吕终古没忍住,倒转笔尖,隐约的红光一闪,画美人多了六个洞。
他想:我不能这样了,暴君的名头,毕竟不太好听。
吕终古就划开了画美人的头身,一脚踢开脖子以下,一手拎着仿佛刚从刑场捡起来的带着半面扇子的头脸,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将头丢出窗外,窗外怪物一起接住了,跪在窗口底下,将头举起来,以便他居高临下审视画美人的回答。
“你今天赶着找死?”
“当然不是,”画美人笑道,“你得承认,你跟卫道的关系,就像我跟你,你心里想什么,我不一定知道,你跟那位的话,我却感知了一二,怎么也算沾了因果,不能独善其身了。我又不想死……”
“你要什么?”
“他回来的时候,我也要贴贴他!”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