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十千》鲸吞八角丁

116、浮生若梦

　　四更刚过，还不到五更，隐隐地就听到门外有人由轻到重的拍门声，细听下，原来是桃李，说是时限已到，二太太的派人来接二少爷了。
　　“好了，你做了你该做的，走吧。”方懿圆轻推了把完事后仍睁着眼一动不动、贴脸趴伏在自己小腹上的闵炎凉，无奈叹息道，“成全了我，你也该去做你想做的了。”
　　“好。”原来死到临头是真想活，闵炎凉仍贴脸一动不动地看向一处，也不说话了，就那么捱光静静怔怔地看着，似要把生命中最后的时刻都眷恋怠尽。
　　“好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见她却是软玉温香的赖着不走，方懿圆又一抚身下那人还有些余欢未尽汗涔涔的头道，“二娘的素性，你该比我清楚。”
　　“那……”闵炎凉也颇无奈、带着丝最后眷恋地在方懿圆小腹上蹭了蹭，手上也不自主地轻抚了起来，“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要是不成，你……”
　　“还是多关心下你自己吧。”听到外面一再地催促，方懿圆可没功夫跟她讨论这些，忙一把起开了闵炎凉起来，自顾自更着衣，边朝外面传唤了声：“桃李——进来吧，先伺候你祖宗更衣。”边将昨夜用过的东西一抹干净。
　　“是，二少奶奶。”待桃李进来一一为闵炎凉穿戴停当，正要揽换洗衣出去时，胳膊忽地一沉，一转身，就见闵炎凉连连扯着脖子向仍坐定在铜镜前自顾自梳妆理鬓的方懿圆使着眼色，难为自己就要走了，她却还搁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是几个意思？哼，床上一套床下一套，还真把自己当工具人了。
　　“怎么，舍不得了？”看出闵炎凉的眼色，又见满室旖旎，桃李随即暗皱眉地一笑。上前向方懿圆一福身后，开口试着道：“二少奶奶，二少爷……就要走了，您……不送送？”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方懿圆却是看着镜中同样有所期待的闵炎凉，仍对镜打量着一早起来尤为好看的自己。略显惫色道：“我想，我也是相送争不如不送的好。再说，我也累了。累了就应休息，而不是让自己更累……”说着便见闵炎凉闪身出镜，到死也没个人送终地出去了。
　　闵炎凉才出房到外室，二太太的已是带着人前来恭候多时了，小六子也在。
　　“二娘，咱们……走吧。”见人差不多都到齐了，除了方懿圆，闵炎凉颓颓地呼出口气道。
　　“慢着。”见她过了三更还没去见阎王呢，印堂和眼底倒见乌见青的，又蔫儿耷的整个没精神，梁氏上前端相着道，“你……好像看起来很累？”
　　“没什么，就是昨夜做了个不敢想的梦罢了。”闵炎凉垂头随口带过。
　　“是吗？”梁氏却又是见她脖子上东一块、西一处的见红见紫，“什么梦不敢想的锁你喉了？”临了也没见方懿圆出来，“是不是媳妇儿怪我把你送走，你们俩……又打架了？”知他们俩之前分分合合的闹得没少头破血流过，如今又是惜别之际，难免睡一处稍一言不合就开打。
　　“我，哪儿敢打她呀？”闵炎凉确是实话，可想着一个时辰前方懿圆还不放心地极尽衾枕之乐鲛缠着自己不放，直到不止一个小竹筒里的东西都用尽，闵炎凉确也是‘打了一架’下来什么精气神儿都没了。难为情又强‘不蒸馒头争口气’道：“我还得谢谢她呢，谢谢她最后没把我骨头都不剩地交给阎王爷，咱们走吧二娘。”
　　“好，有种！”梁氏没在多说地一拍她的肩，又调眼色示意桃李去端了碗热黄酒来，“喝了它！一路上……二娘送你好走。”
　　“好！”依是不见方懿圆现身的闵炎凉，接过后索性一口喝了。“咣”地一声，又摔碗一跪，“砰砰砰”连磕了仨响头后道：“二娘，恕炎凉不孝，不能在生时替大哥为您养老送终，还，还又让您悲同昨日，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这个家，奶奶……娘……”说着说着渐渐两眼一抹黑，倒了下去。
　　“六子，去和你二少爷换身儿行头，完了再去告诉你的二少奶奶，咱们……要走了。”瞧着，梁氏变了变颜色，对小六子道。
　　“是，二太太！”有身边桃李的帮衬，小六子很快和闵炎凉移形换影，放轻手脚地来到内室。
　　“别说，穿了这一身儿……还和你二少爷真像。”此时，妆毕后仍坐定在铜镜前对镜有所思的方懿圆看着镜中闪出的人后渐渐走近另一个如影相随的人，不似方才、着实浓浓地打量着道，“也难怪他们不识货。”
　　“二，二少奶奶。”小六子闻声碍于礼数不敢再近前了，可昏灯下看着室内似曾相识的一幕，又想着闵炎凉刚还‘鬼打更’似的恹恹不乐，不得不多想地多嘴了句：“您……和二少爷真打架啦？”
　　“呵——。”方懿圆听着却是轻笑出了声，也不知是谁把‘打架’二字污名得连小六子都有心理阴影了。随即翩跹一转身，问：“你看我是赢的那方，还是输的那方？”
　　“哈——原来二少奶奶什么事也没有，而且还……还愈添颜采的，更容光焕发了呢！”一见果是自己真想多了，小六子登时欣然一笑。放下百十个心道：“看样子，自然是您压二少爷一头，占上风赢的一方。”
　　“那……二少奶奶今儿个美吗？好看吗？你……可喜欢？”方懿圆又纤手再整云鬟，犹笑着问道。
　　“嗯！美！好看！比哪回都好看！今儿个的二少奶奶是六子见过最美、最好看的一回！”不枉方懿圆一早起来亲自精心梳妆了番，小六子看得简直眼睛都直了！
　　“那……”方懿圆又向他招了招手道，“你走近些，也让二少奶奶好好儿看看你。”眼中总有一种说不出言不及的情丝。
　　可见小六子依是有所顾忌的不敢再近前，方懿圆随即漾起一个好看的笑，试着再招手道：“别介学你二少爷呀，你二少爷死都不怕的人，你怕什么？这会儿她和知言都不在，你放心，这是咱俩的秘密。”
　　小六听了这才讷讷近前，无声中感受着来自方懿圆独一份儿的、自带芳香气息下的每一寸抚摩……
　　“二少奶奶，您……别哭呀？”见方懿圆抚着抚着一个蹙眉声涉便唰地掉下两行清泪来，小六子的手和心忙乱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道。可一想着接下来的事，忙又心悟地叩首当前，维谦发心：“二少奶奶，六子明白，六子都明白！您也放心，六子是自愿的！除了您、二太太、桃李，府里再没人知道！”
　　原来，打小六子被关进牢里，通过方瀚的口舌他早已知道自己是今天这个结局，不然他那日在牢里也不会看似无缘无故又莫名其妙地质问闵炎凉了。未曾想，那个还未走就已让方懿圆多情为人、声泪俱下的竟是自己。后来，桃李的到来，也是二少奶奶和二太太相商后不得已而为之，这样自己提前一日被秘密放出来了，才能瞒过爹、瞒过知言、瞒过二少爷，以及府里见过自己相干的所有人，他才能安安心心地上路。
　　“二少奶奶——”这时，桃李有些奔走告急地进来，轻声禀道：“二太太说时候不早，再过一会儿天亮衙门的人就该来了。”也是看着小六子心多有酸楚和无奈。
　　“二少奶奶，您——就让六子去吧！”见明明说好的，二少奶奶事到临头多情的心却又有些动摇了，小六子忙道：“不瞒说，六子早在牢里时方二少爷的什么都和六子说了。六子自知，能生在闵家，全靠老爷的抬爱，如今二少爷有难，闵家有难，能让小六子一人换万全，用老爷的话来说，那就是这笔买卖不亏！况且，方二少爷已是看在桃李姐姐的面儿上开恩则个，得以让六子回家见你们最后一面。六子，六子死而无憾。”
　　“呵，死到临头也是和你二少爷一样，长了张嘴，一套一套的。”方懿圆揉去眼角的泪花哭笑了下，从怀襟摸出块早前大太太曾为闵炎凉求得的失而复得的佛牌来，最后亲手给小六子套上脖道：“既然你是二少爷，那这东西合该就是你的。听好，不到万不得已，宁为玉碎，兴许才能瓦全。”
　　再说闵炎凉醒来时，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已是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了。
　　“阿弥陀佛——”一个如梦似幻、伴随着杳杳钟磬佛号不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施主，你醒了。”
　　是觉一，闵炎凉擦着眼皮有气无力地从禅床上爬起，微微闪眼看时，不觉认出眼前人。又晃悠着脑袋逐一将周围打量了番，问：“我这是死了吗，才得以入到大师的门下，赐我个清净去处？”
　　“阿弥陀佛——”觉一合十微微笑道，“命之修短有数，人之富贵在天。施主一心想要弃富贵如弃弊屣，皈依我佛，证得三宝，求得解脱，可这山长水远的人世，终究要自己走下去……”
　　这么说……自己没死？闵炎凉正又要问时，觉一从旁拿过个黄罗包袱并一封信，递上道：“故人相逢，生来注定惹红尘，万事不由身……孩子，打你在这一落草，你爹便化名成了这寺里最大的檀越，此番你娘也好、二娘也罢，把你送至此，我想，你就安安心心的，什么都不要想，暂且避避风头。里面是百衲衣，一会儿换上了你想待多久都随你。阿弥陀佛——”
　　“呵，不是怕我当和尚么，既然又送来了，那又何必不连头发也一块儿剃了呢？”听完、看完信，闵炎凉浑如大梦初醒般一揽披肩在身后的一捋头发，“骗了我，就该骗得再彻底一点！”
　　“师父——！师父——！”这时，一个小沙弥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进来急禀道：“您看，也不知是谁送来的一根断指？哦，还有个扳指呢……”说着一打开盒子，就被闵炎凉遥相望着两眼迸光地抢了去。
　　“哈，哈哈哈——”当看到那颇有些眼熟的扳指上有个“斗”字后，闵炎凉刚还迸着光的眼一下就失去光灰黯了下来，苦涩地笑了笑。一度哽咽道：“六子，是六子……我认得，我都认得！”霎时脑子里什么都明白了。
　　风似旧，物曾新，梦犹深。谁教酒醉偏如醒，眼前尽是离人影，亦幻亦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