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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起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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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不明的那种神色,我分辨得出。他并不相信我。
血色勾画,为元离的面容添了几分凄艳。
“昨晚,解无生带着她们母子来找凌衍,想请他出手相助”
南柯愈发地迷惑。听得齐不明问,似有所指又无所指,“帮他们的,不是碎玉么?”
“元离说,碎玉确实肯帮忙,但是有条件”
齐不明等我说下去。
“元离必须剥离她的记忆核。而且,只接受那个孩子”
齐不明鼓了一下嘴,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来,“她要凌衍做什么?”
“她希望凌衍能在碎玉取出她的记忆核之后救她一命,不让她落入花玉之手。她还想再见自己的孩子”
“解无生呢?”,齐不明试图寻出漏洞。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她并未告诉我们他的身份”。
“看来”,齐不明对凌衍道,“你是没帮她”。
凌衍的注意力,落在李枯之处,他仍旧未醒,呼吸又轻又浅。
玉鬼,转向了我。
“记忆是不会主动说谎的”,齐不明瞧着我,“你若所言非虚,那么它会替你证明,清者自清”。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令自己牢牢站住没有软下去,双腿一阵一阵地发着过电似的酸麻。
记忆无法说谎。在记忆面前,谎言不攻自破。
我的手心湿凉,忍不住向凌衍瞧了过去,见得他无声一笑。
他如何毫不担心?是胸有成竹,还是,本就不曾在意?
恍如千根寒针钉入脑中,细密又深长,难以忍受的疼痛瞬间炸至顶峰,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全然不受控制。
我用力抱住了头,手指死死扣着头皮,妄图将那些并不存在的寒针拽扯出来。
可寒针忽而幻了模样,化为一团轻雾,向我拢了过来。近了些,我才发现,那片薄雾,赫然竟是数以万计的细小飞虫。它们张着尖锐的口器,铺天盖地,朝我噬咬过来。
由内而外,破躯而出,避无可避。
业火焚身,我是那不净池中的恶障。
凛冬忽临,极夜将至,世界被蚕食一空。万物抛却而去。遗弃之地。
剧痛一瞬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砭骨极寒。
仿佛从来没有光,从来没有火,也从来不知暖热为何意。就连贯流全身的血液,也已冷凝为冰。身体,被塑为一尊血肉硬冷的固像,不生不死,封锁魂灵。
视线可及之处,不见一人,不闻一声。褪了色的天地之间,独余已身。七情六欲,五感三知,俱都向内压制进去。无法宣泄,无法表达,无法哭泣,无法叫喊出声。
而后,我看见了一个人。
荒凉的图景下,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了过来。
我睁大了眼睛,试图瞧清他。
愈来愈近,我看到了他的脸。
惨白,毫无情绪,他的眼睛,没有瞳仁,只余底色,一黑一金,黑如墨夜,金如星池。
玉鬼……
我想后退,想求救,可我动弹不得,无法出声。
而后墨夜张开了幕,星池溢撒出来。
星辰漫天。天地有了图画。
亘古以来的空寂,文明隐匿其中。
怔然之间,忽见一道无声闪电斜劈过天幕,定格于苍穹。我吃惊地瞧着,那本该弱化消弭的电光竟如画笔挥就,牢牢添于其上。
夜幕,仿佛被劈作两半。
又是一道闪电。视野中,裂为四分。
闪电接连劈下,世界倏然碎裂。
白光重又拢住了我,知觉与情绪,开始探出身体。
南柯轻轻晃着我,是担忧地,“时期?……”
身体如被冻僵一般,许久,才动得一动。
骤然跌回,本是温弱柔和的白光变得异常刺眼。觑着眼,面前一道瘦高的身形,声音落了下来,是齐不明,却并非对我说,“是你做的?”
我听见凌衍回答,“我做什么?”
“她的记忆核失效了”,齐不明质问。
“怎么个失效法?”
“无法读取,一片空白。玉鬼也没法子启动”,齐不明迟疑道,“像是,损坏了”。
“这倒少见”,凌衍有些意外,“初代记忆核出过不少这类问题,但她的版本已是最新一代,次品率极低,这才用了二十几年,怎会突然失效?”
“我还指望你给我个答案呢”,齐不明冷冷道。
视线慢慢清晰,我看见凌衍摇了一摇头,“你该去问掌玉人”。
我的记忆核,失效了?……我会如何?花玉会对我如何?
“你的身份”,齐不明忽然发问。
南柯捏了捏我的手腕,我反应过来,“记……二二七号记录员”。
“记录试验体”
齐不明在瞧着我,与他瞧着玉鬼时并无分别。
我搜寻着已知信息,“二十三号转生者,李枯。七号长生者,凌衍”。
“记录时间”
后背一僵,嗓子也变得又紧又干。他是在说时间长度,还是某个时间点?
思绪纷乱地搅动着,一瞬空白间,忽觉脊背一痒,旋即明白过来,是南柯在划着什么。定了定心神,依稀辩出是两个阿拉伯数字:2,1。
2。1。21。
视线延伸过去,李枯闭着眼睛。他的转生,是自九岁开始新的一代,到如今年纪,岂非正是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我回答他,心脏揪得更紧,不知他还会问出什么问题来。
不想齐不明却没有再问,只对凌衍道,“先带他们回去”。
“她的记忆核……”,一个玉守问了一句。
齐不明走了反向,通向黑玉的路,“我自会上报处理”。
李枯同我一道坐在后座,斜靠着软枕,仍旧晕迷着。瞧着他的侧脸,只觉愈加地清瘦,几乎不见几分肉,眼睑轻轻阖着,仿佛不过是睡沉了而已。
南柯自副驾探过身来瞧了一会儿,又默默转了回去。
秀宝跳去前座,踩上凌衍的肩,直至回到林中小屋,这一人一猫,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凌衍将火塘重新烧热,又抱了床被子下来给李枯捂着。抬手触了一下,才发觉李枯的全身冰也似,竟不觉半分体温。
一阵难安的惶惧霎时涌了上来,甚至将那些委屈难过,愤怒悲伤冲散而去。
比起自己的境遇,我竟更在意他的安危。
我不明白为何如此,却听秀宝开口,是在问凌衍,“所谓的血脉,当真会有情感联结么?”
凌衍回答,“我想你看得不少了”。
“可我无法感同身受”,秀宝的语声中,竟似有了情绪。
我抬头,眼泪啪嗒坠下,洇入李枯的衣襟,“你说什么?……”
秀宝瞧着那道水痕,“记录员的部分基因,取自于他的试验体。换句话说,你曾经,是李枯的一部分”。
我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
“在他转生之时,会将你同步培育。记录员会植入初始认知,而转生者的每一代都是新生,初降人世,白纸一张。记录员是他们的记录者,也是引导者。虽然你被重置,洗去了记忆,却仍保有基本认知。就如对于花玉,你比普通人接受得更快,因为这本就是你与生俱来早已刻入骨髓的意识”。
我的存在,我的一切,都是早被设定好的参数。
可究其根本,记录员、试验体,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你刚才太冒险了”,南柯并未责怨,“玉守之中究竟有无内鬼,用不了多久,齐不明便会查清楚。区区玉守,根本抵抗不了玉鬼的审问”。
“我的记忆核,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凌衍一定有答案。
“你现在的记忆,都在你的本体之中”,他这般说。
算了。
真像是个工具人。没意思。
我擦了擦眼睛,“解无生杀死元离,你并不意外”。
你知道一定会发生。你知情,甚至,是由你促成。
凌衍将手按在李枯的心口,我第一次看到,他蹙起了眉。
我一直盯着他,等着他开口。
许久,凌衍终于道,“要保住元陌,元离必须死”。
“为什么?”,我瞧着他,只觉阵阵寒凉。
“花玉掌握着元离的所有生物信息与身份编码,无论她逃去什么地方,逃至哪段时间,最终都会被锁定,她这一生都不会有喘息之机。花玉有的是时间与人力耗尽她,她可以一辈子逃命,可元陌呢?那个孩子若想与她在一起,便要永远活在花玉的恐惧之下。更何况,他是个长生者,元离陪伴不了他一生。在她离开之后,元陌要如何存活下去?独自一人,能够躲避花玉的天罗地网么?在他漫长的余生岁月里,要一直苟且而活么?”
“可你已经取出了她的记忆核,做了隐匿处理便没人再找得到她,为什么还要让她……死”,晃眼,是元离那张唇色殷红,被鲜血染透了的脸。
“她一死,元陌的线索便暂时中断”,凌衍道,“而解无生,也能进入黑玉”。
南柯亦是一怔,“解无生?”
自始至终,他似乎都只是个局外人。元陌既已被碎玉带走,他大可抽身离去,为何还要随元离进入白玉,甚至……
窗扇豁然洞开,撞在石木墙壁之上,一阵凉润的风吹了进来,携了满树木叶清香。
“起风了”,凌衍道。
“今夜有大雨”,秀宝抬头,“明天,空气一定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