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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清夜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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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人力尚未解开之谜。
若有诅咒,那么便该有祝福。而倘若它们能够实现,那么便该有一个神,受供奉,施恩惠,下惩戒。
可我们的神,皆由人化去,尘心未了,如何判得公正。
而若由死物化出,虽不为凡尘所乱,偏又不懂七情,不解六欲,如何断得清明。
人造之物,皆是拟人态。一个词,多由其心生。
于是凌衍会说:“各人有各人的业障。”
听起来,不由觉着,未免过甚其辞。
不至于。
秀宝舔净了牛奶,钻进凌衍的手心里,下颌抵在他食指的戒指之上。
‘它叫秀宝,来,打个招呼。’
晚风自窗外吹了进来,将火塘里的火苗拱得摇头晃脑。
幻音自混沌中勾出一絮。这样的场景,我似乎见过。
“记忆会有虚假么?”怀疑两字,一旦有了念头,便是早已培了土。
“有时会。”
简单的答案,中规中矩。
“李枯要我回想与秀宝的初遇,我记得下雪天,记得街角的一只垃圾桶,我正是在那里捡到了它。可随之脑子里又晃过一段景,是一个雨夜,我看到了你,还有你手中的秀宝。”
噼啪。火星炸起。
凌衍认真地听着,是在听这火,还是在听我?
“你想听我怎么回答?”
“当然是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绝望到要以假话来麻痹自己的想法。
“记忆逸散,”凌衍说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词,“你所经历的那些幻听或者幻觉,是一种记忆碎片的整合与闪回。”
认得表字,却不知深意。
“记录员的记忆核,”凌衍的拇指不轻不重地刮过秀宝的脑袋,“是一个外部植入的存储器,既为存储,那么便会有一个容量的问题。一般情况下,记忆核可容纳五十年左右的记录,一旦超出上限,便会发生记忆叠加,交错覆盖的情况。所以,每隔五十年,记录员便要回到花玉进行记忆清理。”
“所以我是……”
“你才多大,远不到记忆清理的时候,”凌衍笑,略过插曲,接回前文,“而所谓的记忆逸散,是指少量记忆碎片自记忆核逸出,进入大脑记忆区域,成为其本人的记忆。这部分记忆是无法轻易清除的,除非切掉你的脑组织。”
“记忆核……”我抬手摸向头侧,记忆承载着意义,若无记忆,“那我原本的记忆呢?”
“记忆核会抑制大脑记忆功能,”秀宝半睁着眼,快要睡着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凌衍说话,“通常情况下,记录员是没有本体记忆的。”
若无记忆,则意义无意义。
不存在的记忆,于己,毫无意义。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指甲扣下去,不寒而栗。
像千百只虫子附着在皮肤,啃破表层,钻了进去。
甩不掉的被侵入之感。
“那重置……”手背上骤然落下一滴水珠,我并无知觉,“我的记忆是回不来了么?”
“青玉的记录池中,有你曾经上传的记录,”凌衍的容色有了一点变化,语声轻了许多,“也就是你曾经的记忆。”
顿了顿,又道:“不过并非是全部记忆,青玉中上传的多是非常规事件,就如解无生。常规记忆只有在记忆清洗时才会完整地提取出去。”
“花玉中会有我全部的记忆?”希望一线。
“你还不到记忆清洗的时候,”凌衍瞧着我,“重置,并非是花玉的操作。”
“那是谁做的?”
“是我。”凌衍像是个判决者。
“为什么……”视线氤氲起来,我用力撕抹开去。
凌衍没有回答。
我死死盯着他,等下去。
“为了救你。”秀宝睁开眼睛,在它的瞳仁里,是我的惶然。
“什么意思?”
“雪天里的那段记忆,不是你的,”秀宝并未正面回答,“是十七的。”
在我听来,徒余费解:“什么?不是我的,又是我的?”
秀宝舔着爪子:“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以你现在所知,听了也只会更糊涂。”
“那你不说,我只会更不明白。”我听到了自己的颤音。
“你又不是只活今天一天,”秀宝的语调生硬,“没有什么事能够从头至尾一目了然。无论你接受与否,现状就是如此,你想探究,那便继续看下去,总有一日会明白。”
“可有些事你们已经知道……”
“不,”秀宝截了口,“有些事,我们也不知道。甚至,还不如不知道。”
“咱俩究竟谁是人?”凌衍摊开掌心,将秀宝放在地板上,“你倒是越来越有人味儿了。”
秀宝仰头,质问似:“那你是越来越没有人味了么?”
“半夜两点了,”凌衍吞下最后一口糕点,在火塘边直接躺了下来,“先睡觉。”
“那我呢……”我知道再问也无用,他们不会回答了。
“回你房间睡觉啊,”凌衍抬手,朝楼上一指,“第三间,去吧。一会儿早起,我们去查解无生的事儿。”
我如何睡得着,想起李枯,便道:“李枯还没回来。”
“去睡吧。”凌衍又催促我。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开口,反倒听得他的气息变得又缓又沉。秀宝卧在他的脖颈处,埋起了头。
似是长久以来的岁月,相依为伴。
瞧了一会儿,我只好起身,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圈,最后去了阳台。
夜是清夜,流水在星月下闪闪发亮,天上地下,是宇宙的怀抱。
慢慢呼吸着,干净水凉的空气将肺部的污浊涤荡干净,枝叶摩挲过头顶,轻抚着一个不知来去之途的世间过客。
然后,我看见了李枯。
阳台正对的方向几十米开外有一座凉亭,半隐在森森林木之后。这个距离,本是瞧不清亭中之景,但里面的人并未规规矩矩地倚栏坐着,而是将两条腿跨出亭外,坐在了栏杆之上,倚靠着侧旁一株高树,正对着这边,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对于他,现下的我本应并不熟悉,但瞧见他的轮廓之时,下意识地,便断定那是李枯。
树影婆娑,一个人影自他身后闪过,不禁心下奇怪,可展眼重看时,哪里有第二个人?
正疑惑间,却见李枯忽然抬头,我虽分辨不出他的面目神情,但他的目光,是朝着这边的方向。本要闪身躲藏,可转念一想,我又未做什么偷摸之事,何故心虚,便硬着头皮没有动,只不敢再瞧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偷眼瞧去,李枯已偏过头,换了一种更为放松的姿态斜靠着树,就那么休憩起来。
回过头,屋内,凌衍亦沉沉入眠。
李枯,凌衍。枯与衍。巧合般地对立。
他们是朋友,是什么样子的朋友?
我也是他们的朋友?那我为何要记录他们?
凌衍生的病,为何李枯会说是诅咒?那只装满了白色药片的盒子,黑与金的配色,不禁令人联想到X,它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么?
还有那句句未说完的话。我的面前,究竟横亘着一个怎样的谜团?而他们两人,又如何纠缠其中?当真如其所说,不过是并无任何特别之处的普通人么?
就这么东一念头西一想法地胡思乱想着,脑袋愈来愈沉,星月交辉之色,风吹水流之声,木叶清香之息,俱都慢慢被剥离出感官之外。
我做了一个梦。
之所以说它是梦,是因并非我所历现时之景。至少是我所以为。
场景并不算清晰,只勉强看得清楚,这是一片荒野,暮色四合下的荒野,萧萧落木浸着血色。
并非夕阳之色,而是滚烫的、刺目的殷红之血。我闻得到扑面而来的浓重腥味,催人欲呕。
这是一片战场,只留下余烬的战场。
我瞧见了躯骸,被沙土掩埋了一半。我看到了枯骨,被火焰灼烧成灰黑的颜色。
大地是残破的,像一盘被胡乱瓜分后的菜肴,酱汁凌乱地涂开,骨肉分离,咬痕遍布。天空却是完整的,大片的炫目色调俯下,炫耀着姿态。
我应该恐惧,应当惊骇,可这些情绪仅仅在浮出之时浅浅地打了个转便被封在了躯壳内。
这具躯体,似乎不属于我。我能感知一切,体味一切,我以第一视角观察着一切,可随之而来的生理与心理反应俱都不受我自己控制。
躯壳带着我一步步地踏过焦土,身后留下深深的脚印,很快被血水灌注,杂质慢慢沉淀下去,在余晖下泛着亮彩,像一块块刚刚凝结的琥珀。
走了不多时,视线里显出一个人影来。逆着光,瘦小又单薄。
莫非是个孩子?
许是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将脸转过一半来。
若非是这躯壳的困锁,我想我定会落荒而逃。
那是一张稚嫩的脸,虽是瘦弱,脸颊上仍带着孩童特有的一点饱满,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直到腰际,身着古时服饰。他的手上攥着一柄短刀,只刀柄在手,而刀身已深深地没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胸膛之中。那胸膛的主人只着了半边的盔甲,他的另一半身体被踩砸成碎肉烂骨,破碎的眼眶中,半阖上的眼睛投下了对世间最后的憎恨与不甘。
我听到了有人说话,是我自己开了口,却并非是我的声音。
那是一把具有金属质感的嗓音,竟是秀宝的声音:“你杀了他?”
“我只是让他少受点苦,”孩子握紧刀身,慢慢将短刀拔了出来,“他已经活不了了。”
“很好。”我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十七大哥,”孩子站了起来,艳红沿着刀身划出一条弧线,在刀尖凝成一粒夺目的落日残魂,而后,喂食了亘古无言的大地,“你又想来带我走么?”
时期……大哥?
视线向下,俯视着孩子的头顶,他的肩膀那么窄瘦,脆弱得难挡风雨。
我看见了自己伸出去的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有力的手,一只男人的手。
这个躯壳,显然是属于一个男人,还拥有着秀宝的嗓音。可这个孩子,为何会叫出我的名字?!
真是荒诞不经的梦。
这般局外人的想法还未完全成型,便被自己接下来的一句话打了个稀碎:“凌衍,你不想去一个更好的世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