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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压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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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
一个人人俱都憧憬过、恐惧过的客观又主观的存在。
我对它毫无期待。
这只是一种感觉,我不知道原因。而即便是有那么一个缘由,现在的我,也不会得出任何答案。
行动力、思考力、判断力,这些身为智慧生命所孕育而生的主观能动性并未随着记忆一并流失,我的大脑仍在正常运转,却百无一用。
我有一张画纸,还有几支画笔,可我没有颜料。
我有一粒种子,还有一抔清水,可我没有土壤。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空白的人生,与行尸走肉何异。至少他们没有思考的能力。
思想,是天堂里吟唱的自由,是地狱中诅咒的链锁。
“这是在派出所里你拿给女警看的那份文件么?”光透进去,见了底,毫无阻碍。
凌衍将纸页一抖,展开来。
一张,干干净净的,连个墨点都不见的,白纸。
似是要我瞧清楚一般,正正反反地,凌衍将它转了几个圈。
“白纸?”
火焰跃动着,透过纸面模糊了边缘,世界变为一整团的亮色。
我低下头,用力闭了闭眼睛,驱下了蒸腾而上的那股酸胀。
“你……”凌衍弯下一点腰,视线与我平齐,“哭了?”
“没有,”我抬起头,带过了话题,“所以,那个女警也是玉守?”
凌衍并未否认:“她认得我。”
“那你何必给她一张白纸?”像是在我面前作了一场戏般,“反正她也不会告诉我什么。”
“这并非是一张白纸。”凌衍将其递给了李枯。
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么:“这明明就是一张白纸。”
李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对着那纸页,听得咔嚓一声,拍了一张照。而后将屏幕转向我。
将信将疑地瞧过去,不由惊住了,手机的相片上,那张纸,竟出现了影像。
那是一张人像照片,一个陌生男子,眼神深邃,腮帮紧绷。
“怎么回事……”再看向纸张,仍是空白一片。
“是这张纸的问题,”凌衍一扬手,火舌舐过,将其焚了个尸骨无存,“准确说来,它并非是一张纸。”
“不是纸是什么?”我并未触摸过它,但它看起来,的确是一张纸。可折叠,可烧毁。
“是一片存储载体,叫做玉录,类似于现在的U盘,”顿了一顿,凌衍又道,“现代数码设备只能让它显像而非读取。”
“玉录,”拾了关键字,“同花玉有何关联么?”
“正是那个时代的东西。”
又一样,非现时之物。
“玉鬼也能够读取它。”凌衍添了一句。
“那你为何会拿着它?”似乎与他并无关系。
“缉捕令,由执玉人下发至玉鬼与玉守,”凌衍道,“而后试验体会受到玉鬼的直接命令,玉守,便会接到玉录。”
“缉捕令?”那人犯了什么罪么,“缉捕谁?……为何是执玉人下令?”
“缉捕叛逃者,”凌衍一笔带过,“叛逃花玉的人。”
“缉捕后呢?”
“那便要看花玉如何处理了,”凌衍并未细说,“多半,会被下令清除。”
“动私刑么?!”何来这般大的权力。
我又看到了李枯那种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那种不知其意的神情,令我心里没底。
“你,”李枯瞧着我,“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说错了么……”我不还是我么?
“没有,”李枯的眼睛里少了些疏离,“说得不错。”
秀宝向前一踩,地板上留下了几个奶色的爪印。
“离谱。”好半天,我终于憋出一句。
凌衍说的不错,杂乱无章,毫无逻辑,我确实没法子立即明白。
“这张纸……这玉录若是被旁人拿到,也拍了一张照片,”我试图抓出其中的不合理,“还有解无生,若抓到他的是一个毫不知情的普通警员……”
“抓到他的,确实是一个普通警员。”凌衍笑。
“那他不就知道了么?”我瞠目瞧着他,“况且他伤人,还被监控拍了下来,即便最后不了了之,公安系统里也是会有记录的啊。”
“违法犯罪的事每天都会有,”凌衍故意抬杠一般,“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他不一样,”我反倒莫名转换了立场,“他是个……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你不也是么?”凌衍反问,“谁看得出来呢?”
我有些噎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凌衍又笑道:“纵是他自己说他来自于过去,谁会信?”
“总有人信,”草蛇灰线,难掩其踪,“你能信别人就不会信?这种事也不会只有这一桩吧?顺着查下去,无论是X还是花玉,还有这些试验体记录员,七七八八的,什么都会被翻出来的。”
“不会。”一点犹豫都没有,凌衍的语气,是一口咬定。
我转向李枯,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秀宝依旧埋着头,半分没有回头的意思。
“是我蠢,还是你们魔怔了?”我仿佛在对牛弹琴。
“以前,我也这么想过,用尽了各种法子,”凌衍很平静,仍是道,“你大可试一试,只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他们告诉我,现实是种可能性。世界不过是可能性之一。
可却说,不可能。
一个漏洞百出的问题,却要我相信,它其实无懈可击。
怎么可能?
“科技压制。”
不知你是否体味过这种感觉。一个你从未听过的道理,一件你从未见过的怪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你面前。你本该质疑,本该不解。事实上,你也确实质疑过,不解过。可不知为何,最终你仍是相信了它。
并非是迫不得已的面对现状,那种相信,是源自本能的,意识最深处的,肯定与忠诚。
就像是脑中被预先设定了认知一般。
我已在逐渐接受这一切。我很恐惧,也很抗拒,但这些反叛情绪似乎只虚浮地挂在了最表一层,进不去,不肯走。
我不理解为何如此。甚至,我不想再探究下去了。
可却仍旧忍不住要问,似是在拼命抓住一块浮木,妄图改变什么:“谁?压制谁?”
如同那无故的感觉,答案,我未免不知。可我只当自己不知。
直到不撞南墙不回头:“花玉压制我们。换句更明白的话,未来,在压制过去。”
凌衍的脸就是在那一刻僵住的,最后一个“去”字只发了一半的音便戛然而止,仿佛空气被忽然攫取干净,夺走了声息。
鲜亮的颜色在他那近乎脱了人色的惨白皮肤上显得过分灼眼,他的左耳耳垂,穿了两枚黑色的耳钉,而其中一枚,变为了血一般的红。
我看见他的眉头狠狠蹙了一下,左手向身旁探过去,有些无措,似是想要抓到什么。却只扑了个空,整个人侧摔过去,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朝身后的楼梯一步三晃地奔过去。
“你怎么了?!”我想要去扶他,却被用力甩开了手,紧接着身边撞过一个人来,李枯一把架住了他,拖着他踩上了楼梯。
“你等在这里,别跟过来。”秀宝头也不回地甩下这么一句话,直追过去。小小的身体在楼梯上跃出道道弧线,快得惊人,身后留下一地的爪印,由浓至淡。
我立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一声门被撞上的巨响将我惊醒过来:“你先出去。”
声线被刻意压制着,不似他先前语调。
方跑上几级台阶,便见得李枯迎面走了下来。瞧见我,阴沉沉的面色缓和了些:“他没事。”
被他的手臂一带,我不得不跟着下了楼,仰头只瞧见半扇紧紧闭合的木门。
一路来到了阳台。
月明星亮,疏影动暗香沉。汩汩泉流自脚下淌过。
频频回头张望,可楼上毫无声响,也不见秀宝出现。
“他怎么了?”我只好问李枯。
李枯偏过头来,大半张脸被肩膀挡住,一双眼睛显得愈发明亮,却是恹恹地。无论温度几许,他的语声总是平缓的,让人没法子太过偏离基准线,情绪只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收制着:“不必担心。倒是你,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也该休息一会儿了。”
瞧得久了,隐约觉着,这个男孩子其实长了一张很具有欺骗性的脸,二十几岁的容颜,却藏着一层上了年纪的人才看得到的沉淀感,不该属于他的厚重。
我想起在警局时看到的那份档案:“我能问些关于你的问题么?”
李枯并未拒绝,只静静瞧着我,等我问下去。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又是一阵子的词穷之感,“就是这些。”
所幸李枯理解了我的意思:“很小的时候。”
虽然我很想刨根究底,但还是换了个更想探究的问题:“当时你是什么感觉?”
我想这并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可李枯足足沉默了有半分钟之久,才听得他一句跌入流水中的:“我不记得了。”
这终结话题一般的回答让我不知如何接话,怎么去提问都像是废话。
可不是因为这回答本身就是一句废话么?
我摊开手掌,三道长长的纹路贯穿了整个掌心,手腕向下,蓝紫色的血管交错网织。
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对自己来自未来感到恐惧么?”他们两人,都有着能够看穿我的洞察力。
皮肤之下,是一样的血与肉:“我们……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李枯也摊开自己的手掌,因太过消瘦而显得指节更加突出,“我们只是,来自不同的时间。”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试图去理解,却不得门路。
“那便要问这始作俑者了。”李枯缩回手。
“是人为的?”显而易见。
李枯不以为意,并未回答。就连我自己都听得出这话中的判定之意。
“我不明白。”毛骨悚然。
“一样的,”李枯扯下几片叶,在掌心碾碎了,“我们也想知道,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