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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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母亲的那天，我已记不大清了。
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闷热的雨天。
一_
迎儿提着青布的包裹，右臂与背上各又坠着两个大的，身子有些佝偻地向前倾着。
我扶着轿门，拉着她进了轿，微微一偏头，便看到郦姨娘扯着丫鬟望过来。谁也没有开口，我便朝她一笑：“姨娘保重。”
“丫头，保重。”
二_
父亲若还在，今年应是正当不惑。
我看着轿帘上的络子晃晃悠悠，闭上了眼。
他从前在家的日子便不多，又遭了难，算起来我们见面的次数还没有官兵闯进门的次数多。父亲走后，母亲自己一人苦苦支持了六年有余，日夜操弄绣活，加上舅舅接济，才养活了我们一家。
而今，连母亲也走了。
去舅舅家的前一晚，我将家里余下的银子铜板尽数分了，一半给郦姨，一半给了丫鬟门童，只留了娘的一只玉镯子和一对耳坠。迎儿不愿离开，叫了声“小姐”，便去了堂屋。
“嗒嗒嗒嗒——”，轿停了，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帘前，隔着帘子，一道清亮的男声传至耳畔。
“失礼了，里面的可是章小姐？”
“……是。”
“我家少爷派小人来与小姐引路，小姐请上马车吧。”
这轿子颇有些逼仄，我也不计较个什么先后，便跟在迎儿后边下了轿。到了马车前抬头一看，一个男人执缰坐在马上，长相清峻，身量很高，眉眼隽秀，似是话本里说的“谦谦君子”。
怔愣之际，迎儿已先一步上了车，放下包裹伸手来扶我。那人的眼神蓦地与我相交，我自知失礼，连忙低下头进了车厢。
这马车可谓气派，从小轿进来竟有豁然开朗之感。身下铺着兔毛厚毯子，两个软枕是半新的缎面，车帘料子为时兴的宝蓝色西洋绒布。我与迎儿相视，皆在对方脸上看见忐忑：舅舅家财势逼人，我之于他们，好像说书人口中的林黛玉要入那贾府。
这怎么教人不怕？
马车尚未起步，街上突然炸起枪声，砰砰啪啪伴着一阵妇孺尖叫。我连忙抓起迎儿的手，不由得贴紧车壁，迎儿也是一颤，壮着胆子掀起帘子一角——“噗”地一声一颗枪子直蹭着车沿打穿了我肩旁的靠背，霎时间叫我惊出一身冷汗，看着那枪子打出的洞，想喊出来才发现做不出声。
它离我太近了，若是稍稍偏移两寸，恐怕是不死也要丢上半条命！
我胸口一阵起伏，惊魂未定间，迎儿大呼“小姐”拉着我伏在底下，是拉车的马受了惊，撂蹄甩掉了车夫，拖着马车到处嘶叫狂奔。我仿佛进了滚轮一般与迎儿一同磕磕碰碰，直叫我头晕目眩却又直不起身。
“表小姐，扶好了！”我听见车外有人喊道，“我去控住那马。”
透过翻飞拍打的车帘，我看到那个青色的身影借着车辕一跃上马，一手抓住缰绳，一手上下抚摸着马的脖子，那马已发了狂，他只得在马背上艰难地趴伏。他奋力扯起马缰，马昂头抬蹄，向旁倾倒，他便反向歪斜，一时几欲腾空。
我心里发紧，不防车突然颠簸，立时眼前一黑，撞在了沿上……
三_
待我醒时，已是在舅舅府中。
头依然昏昏沉沉，迎儿那丫头却倚在榻旁睡香了。我不欲扰她，支起身子下床，不料一个婆子正从院内走来，见我起身连忙上前扶住，又扭脸叫人：“快来人去叫老爷！快，表小姐醒了！”
我无奈扶额，看迎儿果然一下子坐起来，心下叹了口气。
那婆子急匆匆给我打了水，擦了手脸。不多时，便见仆人们拥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来了，不必想，是舅舅。
“舅舅。”
舅舅生的英武，此时撩袍向厅里一坐，更好似族学里的武先生一般。
武先生……
也不知骑马的那人怎样了？
“头次来家，倒叫你受了冲撞。”舅舅开口带着歉意，让我回了神，“可是还难受？”
“没什么大碍，”我回道，“只是还有些头晕。”
“这临坊城近日是有些不太平，情况特殊，也是我欠考虑了。你在家中好好歇歇，莫要再轻易出门。”舅舅顿了顿，“我晚上要动身去常水，商会出了事，若有需要，去南院找你峥表哥便是。”
“……那舅舅万事小心。”
“好，好。”舅舅眼里透出些许尴尬与无措。
想必此时我亦如是。
三言两语，匆匆来去。
直到送他出了院门，我的不安才稍稍放下。
母亲与舅舅姐弟情深，我却因着父亲而一贯不受外祖家待见，今日见了舅舅，真不知如何寒暄，称呼反倒比感情亲近。舅舅一走，那只在母亲葬礼上见过一面的表哥，又得怎样相处？
头痛。
“表小姐。”不知是谁唤我一声，声音很是熟悉。
我一抬头，看见那个青袍男子正站在院里，是了，那样清亮的声音，叫谁听了印象能不深刻？
那男子对我一揖，我颔首，便看他向我走来。
“表小姐可还好？我带了伤药来。”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盒子来，放到桌上。
“多谢先生了，今日一事，我正想当面致谢，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许立谌，表小姐叫我立谌就好。”他一笑，“表小姐若是感念我，要请客吃饭，随意叫下人们去寻我就是，立谌闲人一个，必是冲锋在前。”
我被他一逗，头也不疼了，看着他笑得开心。
他正欲逗趣着“乘胜追击”，便被旁边的刘婆子戳破了谎。
“许哥儿要是闲人，那这世上哪还有忙的了？”刘婆子手帕掩着嘴，下巴微抬，“你可别欺表小姐初来乍到，净唬弄着她！”
我一听，连忙追问，刘婆子笑说：“他背靠着管家爹，可是府里最吃香的！老爷少爷都爱使他做事，府里的马匹驯养、后厨采买，乃至衣裳布匹都是他承揽——”
说着，刘婆子嗤他：“你个土财主还要小姐请客吃饭，老爷少爷赏你的银钱够你吃多少顿流水大席了！”
我恍然大悟，笑拦着刘婆子：“一码归一码，他富他的，我请我的，说不得他。”
许立谌也道：“好个刘婆，我平日里待你多么好，你倒在小姐面前捣乱！”
刘婆子也不理他，帕子一甩便忙活去了，只剩他一个人不好意思地冲我抿嘴。
他生的清朗独立，这样局促起来反倒少了初见时的肃然，多了几分烟火味来。
“大英雄，”我打趣他，“你放心，我不赖账。”
他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头，头顶的短发在夕阳下沾染了金红，好像整个人都在发着熠熠温暖光芒，青色衣袍也被勾了莹润的橘黄的边，有如溪边的竹林。
“上天也不算苛待我。”我心里突然响起这句话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