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秋月》莫绪如

2、第二章

　　四_
　　今早方醒，便见迎儿做贼似的溜了进来，脸色奇怪，口里还念叨着什么东西。
　　“嗨！失心鬼！”我叫她，“一大早怎么这副样子。”
　　迎儿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嘘我。
　　“小声些，小姐！”
　　“别装神弄鬼，有什么便说。”
　　迎儿张张嘴又闭上，看我皱了眉头才又开口。
　　“城东的何家，何二爷，”迎儿小声说道，“开脂粉铺子的那位。”
　　原来是桃香居的老板，这我清楚。
　　早年父亲还在时我家也曾不愁吃穿，隔三差五郦姨便带我进城去桃香居拿些胭脂香粉，不为别的，这铺子里的东西都是新进南洋货，搽着出去最是惹眼。正因如此，那桃香居生意也是兴隆无匹。
　　“何二爷怎么了？”我有些好奇。
　　家道骤落后，我便再没去过桃香居。
　　“他……”迎儿好似犯了难，吞吞吐吐说不出来一个字。
　　我本便是刚醒，气性未消，看她这样子心下愈加烦闷，哼哼道：“不愿说又起什么头呢！”
　　迎儿一急，按在肚里的话像珠子一般跑了出来。
　　“他一家遭了土匪，全没了。”
　　迎儿声音不大，却好似一道响雷震得我一激灵，我问：“怎么回事？”
　　迎儿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
　　“昨日我们来舅老爷家时，半路上打枪的是二峰山的土匪，官兵剿他，他们便闯到了何二爷府里。
　　何二爷想带着妻妾躲开，叫土匪瞧见了，怕他招引人来，就把他全家连带仆役二十多口绑了扔下了荷花池……”
　　我心里硌得慌，便叫她不要说了，迎儿又道：“只是那何家小姐命大，当日去了酒楼找大房的堂兄。也多亏去了！”
　　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填实了，心中也是一阵后怕，不知说什么，只得默默感叹，感叹何二小姐的命运，更感叹何家数十条人命。
　　“小姐您也是惊险，昨天的枪子堪堪擦着肩过去，幸是菩萨保佑。”迎儿握上我的手。
　　想起那时的惊惶，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是啊，幸是菩萨保佑，我还活着。
　　活在别人的庇护下。
　　我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何二小姐今后的人生，是不是要与我走上同一道辙？没了父母的旁支小姐，只能投靠显赫的主家，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正如我来舅家一般，她也不得不投奔大伯。
　　何小姐，你会怎么办。

　　五_
　　抚摸着头上的素银簪子，我对镜看了又看。这身打扮或许有些太过素气，但这是我能穿去见人的最体面的一套了。
　　思来想去，我低声唤迎儿。
　　“叫那只白玉镯子拿来。”
　　那是母亲家传的宝贝，是母亲出阁那日外祖给的。纵然不愿女儿低嫁，父亲的心也还是挂念着、怜惜着他的独女。
　　镯子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历任主人都是富贵之家养成的夫人小姐，如今戴在我的腕上，晃晃荡荡磕磕碰碰，一点也不相称，倒像是偷来的。
　　六年来日子不好过，从前身上还有些肉，如今却成竹竿子了。
　　我抬着手仔细端详，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罢了，我的境况如此，强撑场面反叫人笑话。
　　那只摇摇欲坠的镯子又被我褪了下来，放置稳妥，总算看着安全些，不必提心吊胆了。
　　我起身拍拍裙边。
　　“走吧，去给表哥请安。”

　　活了十六年，我还是头一回进到这么大的后院里来。
　　贺家是城里最有头脸的家族，自百年前便是如此，只是外祖未纳妾室，到母亲那辈，主家子息便只剩下她兄妹两人，现今舅舅家更甚，仅表哥一人了。
　　我自小就常听见邻居说母亲的本家是多么富贵，孩童时没少幻想，倘若自己是舅舅的女儿，我也能冲着卖饴糖的底气十足地大喊“给本小姐包上二十斤”。
　　再长大些就觉得小时候心思蠢笨了，那时帮衬着母亲忙起来账上事，才知道舅舅在城里财势多么阔大。
　　别说饴糖，就是要人参虫草也能吃上几辈子。可如今儿时的梦想成了真，我却发起怵来，不愿要那饴糖了。
　　心里有事，再大的后院也觉得路短，不知不觉刘婆子已将我引至了南院门前。
　　“表小姐进去吧，少爷起得早，此时应是在忙公事。”
　　我应了声，便向里走去。
　　门口有仆役通传，刚见我时呆呆愣愣，一拍脑门想到什么才转身小跑起来。
　　“表小姐来了！”
　　我看他这样子有些好笑，屏着的一口气也稍稍放下一些，加快了步子。
　　刘婆子早早地退下去了，我只得硬着头皮朝内厅莽闯，心里想着哪怕有人拦我一下也是好的。上天怜悯，有人从身后叫住了我。
　　“表小姐。”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我心下骤然解脱。
　　“立谌，你也在这儿？”
　　许立谌浅浅一笑，并不多言。
　　“少爷在北边书房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