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
疼，绵密的一抽一抽的头疼，疼得裴瑄整宿整宿睡不安生，天将明的时候终于囫囵睡了会儿。这会儿外面又吵吵嚷嚷的，裴瑄实在难受得紧，但又没法睡了，只好命掌灯。门打开，冷风灌了进来，裴瑄剧烈地咳嗽，繁霜急忙关门又去检查窗户生怕漏一丝风，丹枫赶紧去添炭，疏桐和白露急忙扶裴瑄坐起来。
“这是怎么了？”裴瑄一面在大丫鬟疏桐和白露的伺候下穿戴洗漱，一面向最得力的大丫鬟繁霜问话，“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繁霜看着打小跟随的主子苍白透着病态的脸色，心如刀割，斟酌着想要开口，还是藏不住事的丹枫抢先气道：“ 明月阁那位早产了半个月，是龙凤胎，母子皆平安。崔家如今又添了一位小郎君，咱们太太高兴得紧，忙着让小厮去宫外候着，给老爷和姑爷报信。这府里的人全然忘了咱们小姐还病着，需要静养。这些年小姐治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太偏就看不见，眼里只有她的乖孙！"
“慎言。”不意丹枫倒豆子似的说了这么多，裴瑄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丹枫年纪最小，性子急了些，以后怕是要吃亏，“委屈说出口便算不得委屈了，只能叫抱怨，抱怨对现下有害无益。”裴瑄自知时日无多，觉得要提醒提醒这丫头。
“丹枫，你且看着，郎君何时散朝回府知会我一声，再寻个机灵些的丫头传话，看他何时得空来我这一趟，我有些话同他讲。”崔有圭为了弥补韩琦月，一直与她保持距离、有名无实，她看清崔有圭为人，也不心痛，反而陪他一起演戏。崔有圭视她为眼中钉，但还是存了愧疚的，她如今时日无多，想来他会尽力完成她的遗愿。
“繁霜，你去我私库里取那件八宝琉璃观音像送给太太，用紫檀木盒子装了去，说我大病初愈以来又感风寒，实在力不从心，府中事务反倒让她老人家操心，这观音像权当我的孝心。接下来还得麻烦她老人家。"内宅中最要哄好婆婆开心，尤其是她这样不受丈夫待见的。三年没有动静，婆婆张氏对她的爱重日益消退。三年无所出是她掌家再好也掩盖不了的瑕疵，只希望张氏日后念在往日情分能善待这几个丫头。
“疏桐，你和繁霜一并去，取那件掐丝银鎏金花卉蝴蝶簪给韩姨娘送去，旁的贺礼依规制挑。就说辛苦她为崔家开枝散叶，我身子不大爽利，怕把病气过给她和孩子，过几日再去看望她。”韩琦月自从入府便诞下二子一女，又有长子长女傍身，其兄长韩耀阳也已被召回、颇得圣上倚重，想来她会接替自己，成为崔有圭的正妻。
繁霜、疏桐、丹枫纷纷应下，见主子又乏了，便退下做事了，白露也去煎药了。偌大的里屋只剩下裴瑄一人，她如今不过十八岁，即使病着依旧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好颜色，想起韩琦月那张脸和跳脱顽皮的性子，不禁感慨她这是输给了真爱啊。
她如今缠绵病榻，只能透过窗户窥见一角天空，犹如笼中困兽。骄傲了一辈子最后一败涂地还得向两个罪魁祸首低头，恳求他们料理后事，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她不甘心地笑了，笑着笑着咳出了血，那血落在白色丝帕上，犹如大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她吃力地去拿书架顶端的梨花木盒子，那价值不菲的盒子里装的竟是一串普通的佛珠，每一颗都闪着古朴的光泽，仿佛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这是裴瑄母亲的遗物，她生下裴瑄后又熬了四年，还是没能熬到第五年，佛祖终究没能保佑她长命百岁、陪着她的阿瑄长大。因此裴瑄从来不信这些，她更愿意信自己。
可是生命的最后一程，她想握着它走完，她不禁想母亲临终前是怎样的，她想到了哪些事哪些人？她会有不甘吗？会有遗憾吗？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裴瑄又回忆起自己短暂的一生：她出生显贵，自幼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是师从名师，是真真正正的天之娇女。裴瑄母亲只生了她一个，在裴瑄四岁时沉疴逝世，父亲色令智昏，竟想扶正弘农杨氏庶女出生的姨娘。祖母最重规矩，一直看不上杨氏，便将裴瑄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行走坐卧皆有章法、一丝不苟，甚至请了宫里的嬷嬷教她礼节，裴瑄按照祖母的苛刻要求成长着。因为母亲早逝，她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牢牢抱紧了祖母的大腿。
她心知没有母亲为她筹谋、也没有人纯粹地宠爱她。待遇与价值是对等的，她父亲不止她一个女儿，想要最好的就得证明自己配得上最好的。她祖父因为这一点特别欣赏她。裴璋只知道羡慕她的体面，却不知道体面是要靠自己挣的。
其实她也在偷偷羡慕裴璋。杨氏她或许并非善类、或许又愚蠢又贪婪、或许是不称职的主母，但她是绝对是一个称职的好母亲，她给了裴璋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童年，竭尽全力让她天真快乐。
裴瑄没有母亲，外祖家是吴郡阮家，远在江南，没法给予她实质的帮助。母亲死后祖母就不和阮家来往了。杨氏好歹是主母、又生于弘农杨氏，裴璋永远体会裴瑄四面楚歌一样的孤独。
崔有圭是家族为她选定的夫君，裴家今时不同以往，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需要有人拉一把，崔家这门亲事决不能出纰漏。世家贵女看起来花团锦簇、风光无限，其实也不过是缔结姻亲的工具。
真是可悲。
她少时曾赌一口气说不在意崔有圭喜不喜欢，其实是假话，她再厉害也不过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哪能从无幻想和希望呢？念到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还有白乐天的“在天愿作比翼鸟”时，她也曾吃吃一笑，希望这人给她庇护，赠她安逸，与她荣华。
可崔有圭把心上人藏得很好，直到婚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崔有圭对她永远那么冷淡。但那时，心上人已经随其兄长去地方上赴任了。她想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们是要携手一生、同甘共苦的，于是紧守本分、等崔有圭忘记那个心上人，却只等到崔有圭迎她入府。原来那位心上人叫韩琦月。他为她精心布置居所，牌匾是他想的、字是他提的，一草一木也都是他安排的，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为她打造了无一处不是景的明月阁。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他一直惦念着她。
裴瑄就此罢手，放弃了与崔有圭修补关系，只是做好自己的事。她治家有方，上上下下井井有条；她别出心裁，崔家的宴席聚会名声大噪，夫人们皆以能收到崔府请帖为荣。
她爱荣华富贵，但也爱惜羽毛，舍不下一身骄傲。
要她去破坏拆散崔韩二人，她做不到，要她去争宠、摇尾乞怜，她更做不到。
这三年没有子嗣，她的处境日益艰难，被冷淡、被嫌弃、被排斥、被讥笑、被非议。嫉妒她的夫人们抓住这一点攻击她，公婆不满她，裴家催促她早做打算稳固地位。
这十八年就如黄粱一梦终成空。裴家已经从联姻中获益良多，她一死，崔家免不了还得再给裴家些好处，而长子长女傍身的韩琦月就能出头，崔有圭终于得偿所愿、与心上人双宿双飞。崔父崔母担心的嫡孙问题迎刃而解，被她盖过风头的夫人们也能松一口气。好像所有人都能从她的死中获益。
裴瑄静静地拨动念珠，眸光平静。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炭火间或燃烧爆裂的声音。风还在吹，天始终阴沉沉的，所有人都在等今冬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雪能冻死害虫，裴瑄不禁想到她死后，世间一切如常。第一年，还会有人时常提起她，第二年，很多人忘记了她偶尔提起她，第三年，她彻彻底底消失于这世间。她想抓住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但她实在太累了，连动一动手指都不困难。
裴瑄死后，京城终于下雪了。
大雪下了好多天，京城的老人们都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这场雪积压酝酿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来了人间。
裴瑄走得仓促，崔府没预料到也没有作准备。
张氏和韩琦月手忙脚乱地料理后事，韩琦月肩上的担子忽然就重了，临近年关，诸事繁琐，张氏在她被扶正后立马撂挑子不干了，裴瑄病后事务积压许久，张氏这个不顶用的，还屡屡挑三拣四，整日念叨死去的裴瑄。崔有圭的日子也不好过，裴家趁机勒索要他举荐、政敌攻讦他宠妾灭妻，他忙得焦头烂额，在士林的口碑也大不如前。
裴家更是沦落，杨氏无才无德，滥用职权中饱私囊，从前顾忌着她，不敢大张旗鼓，她死后，杨氏再无顾忌，左右婆婆郑氏精力不济、大不如前，职权不得不悉数下放，她敛财敛得越发得心应手，于是上行下效，裴府群魔乱舞，乌烟瘴气。
可惜这些，裴瑄却是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