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程予yu

3、听雪

　　孟听雪干脆不回复了，因为现在无论她说什么都很像狡辩。
　　她摁灭手机屏幕，把手机放到了一边。

　　她还以为这些年了，他都成了这么大游戏公司的老板，这商业精英范怎么也该成熟稳重些，谦虚些，没想到还和以前一样狂妄自傲。
　　虽说他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一时间她想起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

　　高一开学军训，盛夏蝉鸣震声动天。

　　孟听雪请了假，坐在操场的老槐树下看书，一天都安安静静，直至快傍晚时忽然听到身后的草丛传过一阵窸窣。

　　孟听雪听过学校有蛇的传闻，登时吓得面色惨白，像个炸毛的兔子，一下子弹开一米远。

　　下一秒，草丛传过一阵轻笑。
　　“体力不错，比兔子蹦得还高。”

　　孟听雪再往草丛看时正好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还好是个人不是蛇。

　　他应该是刚从围栏外翻过来。
　　他居然敢逃军训。

　　少年身形偏瘦，迷彩服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眼窝深邃，瞳色偏浅，皮肤近乎一种病态的白，表情漫不经心又闲散。

　　孟听雪有点畏缩，小心翼翼捡起地面的书：“我以为是蛇。”

　　“蛇？”顾西迟缓慢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你见过这么帅的蛇？”

　　孟听雪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人，这么堂而皇之说自己帅，虽然他的确很好看，五官精致地像美术馆里的雕塑。

　　察觉自己一直盯着他的脸，孟听雪有些害羞地抱着自己的书跑开了。

　　第二天她正专心看书，突然身后笼过一片阴影，少年略带颗粒感的声音念出书中一段：“我想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1]。”

　　孟听雪心口猛的一滞，脸红到了耳根。
　　他……他为什么要念出来。
　　也太羞耻了。

　　第三天孟听雪又看到他了，这次他没翻墙出去，装模作样拿了本书，跟她搭话：“小兔子，你怎么不参加军训？”

　　孟听雪垂着头：“我身体不太好。”
　　其实是当时的医生把她误诊为癔症，告诉她不能剧烈运动。

　　少年把书扣在脸上，斜倚在老槐树上，状似无意道：“那咱俩真是同病相怜。”

　　孟听雪没听懂他的意思，等她再回头时，他已经睡着了。

　　后来她每天都看到他，但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直到军训快结束才从八卦的女生口中听到他的名字，顾西迟，是以中考第一名考入附中的学霸。

　　……
　　回忆到这里孟听雪更加确定他不认识麦迪这个事实，毕竟麦迪可不像她这么好脾气。

　　要是他阴阳怪调冤枉麦迪私拿他的打火机，他很可能会挨打……

　　想到这点，孟听雪心情逐渐变好，她取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下班，看到赵乔还在暴躁的点着鼠标：“还不走吗？”

　　赵乔几乎把脑袋埋在屏幕里了：“你先走，我快了。”
　　“你也早点回去吧，明天见。”
　　“嗯，拜。”

　　孟听雪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原医生的心理健康诊所。

　　刚进门一位年轻的男医生走过来，他个子很高，穿白大褂戴半框眼镜，双眼皮褶皱很浅，点漆般眼瞳，虽戴着口罩，但整个人气质很斯文，年龄看起来也不大。

　　他微笑着邀她往里走：“是孟小姐吧，你好，我姓顾。”

　　孟听雪：“顾医生好。”

　　他就是原医生的得意弟子，因为国内DID研究有限，大部分国内医生对DID的了解还停留在四十多年前，而顾医生又这么年轻，一开始她对他没太有信心。

　　细聊下来才发觉，顾医生非常博学又很有耐心，他有很多新颖又新奇的想法，寥寥几句就令她心生佩服。

　　顾医生说国外社区的DID患者会把多位人格共享同一身体的现象称为“多意识体”，每个人格都是一个“意识体”，所有意识体共同组成一个“系统”。

　　像是麦迪就是“系统”中一个意识体。如果意识体不出现在现实世界时，她会在“幻境”中活动或睡眠。

　　孟听雪以前以为DID的治疗最关键一步是人格融合，顾医生纠正了她这种观念，他说在过去DID治疗中，意识体拒绝整合的概率是78％，所以一个健康的“系统”应朝着“共生”的方向努力。

　　“系统”稳定之后，她可以进入“幻境”与其他意识体沟通，共享记忆，增强联系，逐渐把握身体的掌控权。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幻境”是什么东西，又怎么进去呢？

　　顾医生笑着告诉她需要慢慢来，本来心理疾病的治愈便是很长一个过程，如果她愿意信任他，他会陪她一起。

　　一直以来孟听雪都是以恐慌消极的态度对待DID，但细想起来麦迪也好其他人格也好，就算会任性惹麻烦，但他们并没有做出过伤害她的事，她也的确应该尝试着与他们和谐相处才对。

　　顾医生写病历时问她：“有告诉家人吗？”
　　孟听雪：“我没有家人。”
　　顾医生：“抱歉。”
　　孟听雪：“没关系。”

　　顾医生：“告诉朋友了吗？有家人朋友的协助沟通，会更利于就医。”
　　孟听雪摇了摇头。

　　她朋友不多，何况这个病情在中国不怎么被大众认可，别人只会觉得你是戏精、矫情、装的，她不想引起过多关注。

　　顾医生笑了笑：“没有也没关系，还有我呢，平时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
　　“谢谢顾医生。”

　　她和顾医生很投缘，所以很快就签订了后续治疗计划。

　　大概每个心理医生都有令人安眠的神奇天赋，回家后孟听雪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她把昨天的demo给孙黎过目，孙黎苦着一张脸，没说行还是不行，摆摆手让她回去了。

　　之后半个多月她没再遇到顾西迟，听赵乔八卦他去了海外分公司出差，毕竟像他这样大老板，行程忙碌，也不是随便可以遇到的。

　　再次遇见是在部门例会上。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顾总破天荒空降会议室，各位经理争先恐后表现自己。

　　会议室里，顾西迟端坐长桌一端，白色衬衫袖口卷起，露出劲瘦的手臂线条，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也没认真听。

　　他的位子与孟听雪隔着对角线，从她的角度，正好看见他利落分明的侧脸和英挺鼻梁。

　　CEO参会，效率为先，各部门经理的PPT做的精简又专业，轮到音频部经理孙黎时，她关了大屏拿U盘拷贝了一段音频。

　　顾西迟不置一词，在众人以为他就是来走个过场时，他突然开口：“这段音频谁做的？”

　　突然被打断，孙黎有一丝慌乱，也品不出他这句话究竟是褒是贬，保守起见决定把烫手山芋往外推一推：“主要由泠音负责。”

　　泠音是孟听雪工作室的名字。

　　听到自己公司名字，孟听雪微抬了下头，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顾西迟微蹙眉：“孙经理，这段时间《未蓝》的音乐在网上一直饱受争议，你知道吗？”

　　孙黎心里咯噔一下：“知……知道。”

　　饱受争议其实已经说得够委婉了，游戏发布会之后，《未蓝》开放了3000个删档内测账号，玩家对于绝美画面和新奇玩法称赞不已，唯独对音乐骂声一片。

　　随便点开一个论坛，下面评论几乎都是【这什么阴间音乐，从殡仪场请的丧葬队吧。】
　　【卧槽，能不能别突然来这么一下，小心脏要停了，这是恐怖游戏？】
　　【哈哈哈这真的不是模仿黑人抬棺吗？】

　　好在音乐风格虽诡异，娱乐博主却找到了发挥余地，各类整活视频层出不穷，免费帮游戏宣传了一波，并未带来太大损失。

　　但游戏毕竟对标玩家，音乐影响到了玩家的沉浸感，不能装作看不见，顾西迟出差回来第一时间就开始整顿这事。

　　顾西迟把u盘拔出放在桌面上，轻轻往前一推：“开发和策划连续三个月加班，我从来没有对音频部有过要求，孙经理如果想拿这种音乐糊弄我，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周身自带的压迫感令孙黎如处刑场，仿佛下一秒铡刀就会落下。

　　孙黎：“顾总……我，我会处理好的”

　　顾西迟：“怎么处理？”

　　会议室鸦雀无声，大家终于明白了顾西迟空降周例会的原因，原来是准备拿音频部开刀，杀鸡给猴看啊！

　　孙黎支支吾吾半晌，最后眼珠一转，把孟听雪推出来：“顾总，其实最近音频部人员都在忙另一款游戏，《未蓝》都是由泠音的孟听雪全权负责，小孟，你来介绍一下创作理念。”

　　一瞬间，会议室中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投过来。

　　孟听雪：“……”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顾西迟没说话，手中钢笔一下又一下轻点桌面，似乎真在等她的介绍。

　　孟听雪脑子嗡嗡的，咬了下唇，正要开口，孙黎抢先一步，似是敲打，“好好讲。”

　　孟听雪：“？”
　　怎么，意思是这锅不背还不行了？

　　她偏不要背。
　　她的声音软绵却很有力度：“《Rain of The World》这段音频应用在雨中废墟的战斗背景音，此时按照游戏背景地球已经被摧毁一半，暗无天日，主角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曲风应是悲怆的，给玩家带来末日的绝望感，所以整体音域偏低，多采用高频信息居多的金属板。”

　　顾西迟问：“既然是悲怆的，中间为什么会有烟花一样的音效？”

　　“因为游戏音乐不单是音乐创作这么简单，它需要非常契合环境氛围，包括背景音、战斗音、播放机制等音频技术，而这些并不在我们签署的合同中。”

　　可能没想过孟听雪会当众拆她的台，孙黎愣了几秒，才开口：“你胡说什么？”

　　“每段音频我们都会做至少三个版本，最终呈现效果也是由孙经理亲自拍板定夺，我们泠音人微言轻，做不了主。”

　　这句话就差明说，音乐我们按要求做完了，是音效组不配合，乱插效果音才导致画风诡异。

　　短短几句话，不卑不亢，再次把锅甩了回来，孙黎脸都绿了。

　　顾西迟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一秒，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男人深长好看的桃花眼中蕴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兴味。

　　但在她看过来时，他又很快移开，淡淡道：“人微言轻？行，听得出来你对音乐组很有信心，既然如此，以后你们就直接跟我对接好了。”

　　孙黎的脸瞬间黑了，越级汇报，那她不就相当于被架空了。

　　而孟听雪也愣住了。

　　顾西迟修长手指点了两下桌面，长眉轻挑：“这个权限不算人微言轻了吧？”

　　孟听雪：“……”

　　看她不回答，顾西迟又问：“有问题？”

　　她当然有问题了，他一个日理万机上天入地日进斗金的大老板为什么要听她们一个小小外包配乐师汇报！
　　但她敢说吗？她不敢。

　　孟听雪微笑：“没有问题。”

　　“行，散会。”

　　会议结束，大家合上电脑前后脚走出会议室，孟听雪也跟在大部队后面离开，路过顾西迟身边时，突然听到他说：“对了，泠音的都留一下。”

　　“……”
　　什么叫“都”，这就她一个泠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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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耶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