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钟卿也

68、悯人（6）

　　梅祀借一具纸人的身体站在一个高点，眼下还有其他的纸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不停地互相推搡，争相出逃。

　　他对虚无地的了解仅存在一些理论之上，有些还是听来的。若是要出去，恐怕还是要借这个缺口。

　　纸人身体的灵活度有限，虽然僵硬，但胜在牢固。

　　梅祀和那些纸人的距离不远，他从袖中摸出之前没扔的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纸，轻唤一声：“追踪活人。”

　　包装纸顷刻间便化成一只小鸟的形状。它在梅祀手上展开双翼，扑腾两下后便有目标性地飞了出去。

　　梅祀也没闲着。这里地貌完整，他特意挑了一颗粗壮的树木，拍了拍，根据淑玲猜测虚无地主人的年龄是苏惊云推测出来的，没想到，还真被说中了。

　　这棵树生长年限至少千年，和虚无地主人的年龄按最大了算，也没歧义。他冷哼一声，不是故人也是一位古人。

　　迟迟不露面，装神弄鬼，他不信这人能将虚无地撂这里跑了，有本事就互相耗着，比活得长？他比得起。

　　倔脾气一上来，梅祀就有点收不住，得亏那只鸟飞回来了。

　　纸鸟不会说话，但是和梅祀有心灵感应。他跟着纸鸟的飞行路径过去，在一处林荫下发现了以为瘦弱的现代年轻人。

　　那位青年呼吸很轻，像是睡着了。

　　梅祀没有冒然上前，只是收了纸鸟，又塞回自己的袖子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说是青年，其实按身量来说，应该是个男孩儿。

　　看起来，男孩儿应该比殷无龄差不了多少岁。

　　男孩儿的睡容很乖，等到梅祀用了一颗小石子砸过去，也没有醒。

　　“不会死了吧？”梅祀心想过后还是走了过去，他没听错，呼吸尚在，没死。

　　由此，他更不理解了。好好一个虚无地，拥有者竟没一个拿来做正事，藏人倒是一套又一套的。

　　他把着男孩儿的脉搏，并不是什么惊世奇才之躯，反倒是个短命鬼。按他看的命魂来说，这小子早在三年前就该病逝了。

　　千年前的古人跟一个现代小孩儿有了联系，他还真想不到能有什么原因。

　　霎时，男孩儿的双眼一睁，头也挪动了半寸，惊问道：“你是谁？怎么找过来的？”

　　他眼神很警惕，对梅祀更是从上到下看了一个遍。他知道那些纸人，但能这样看他的，这是第一个。

　　“我是谁？我不知道。”梅祀将自己当做纸人，连眼神都木讷三分，“那你是谁？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叫顾城，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地方，噢，对，你也是我的。”顾城说道。

　　梅祀脸部抽搐一下，合着这小孩儿的警惕只存在双眼之中，根本没有过脑子。

　　顾城……

　　姬无涯的话在脑海中——“顾正耀有个独子叫顾城”，“顾城动不了”，“顾城不会说话”……

　　梅祀像是要验证姬无涯的话，冷不丁问道：“你会动吗？”

　　“这样算吗？”顾城费力地抬了下手臂，“我也只能这样了，下半身完全动不了。我要干什么都是依靠这里的植物。”

　　这句话提醒了梅祀，这小孩儿和虚无地有连接，但虚无地确实不是这个小屁孩儿能有的。而且，那套理论，苏惊云只跟他说过。

　　“你说这里是你的，那你能出去吗？”梅祀再次问道。

　　顾城一时陷入沉思，而后回：“那人跟我说，我暂时不能出去，所以我不会出去，不是能不能的问题，你懂吗？”

　　话多使人胆大，还真不假。此时顾城看梅祀的眼神，像是在操心一个傻子。

　　“我不懂。”梅祀非常给面子，顺着顾城的话，又故作神秘，说：“那人叫我带你出去，不然你会消失。”

　　今日一过，顾城离开还是待在这里，都逃不过死亡的结果。

　　如此，梅祀也不算骗人。

　　“你才多大就学会骗人了。”顾城全身就一双眼睛在动，“我要是出去了，你们就会消失。你们在这个世界上，连灵魂都不会留下。所以，不要骗人，会有代价的。”

　　梅祀恍然顿悟，这一点竟然漏了。顾城放在这里，总不能是帮忙看家，这就是他要找的联系了。

　　他突然上前，用脆弱且干瘪的手臂在顾城底下摸了一圈。

　　“喂！喂！你干什么啊！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啊！”顾城嚷着，上半身的知觉没有完全恢复，这种小动作，他根本感受不出来梅祀想要干什么。他努力地晃出手臂去打梅祀，可是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急道：“你别碰我！你滚！离我的身体远一点。”

　　“别吵。”

　　梅祀的声音在纸人的身体里本来就变得有点尖锐，方才一开口，沉闷之感骤显。那股不耐烦全然表达在两个字上。

　　顾城愣愣地看着梅祀，一时语塞。

　　顾城躺的地方没有阵法的痕迹，梅祀不相信，如若身下没有，那就一定在身上，“得罪了。”

　　顾城听着略带歉疚的音调还没回神，便看到这个大胆的“纸人”竟在脱他的衣服。一时气急，他忍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

　　这里没有第二个人，但是衣服也只有这一套。

　　“你想干嘛啊！”顾城就差哭出来了。

　　梅祀也真是怕这小子哭，拿出少有的耐心，“救你的命。你真以为自己躺在这里是救它们？它们是不是人你看不出来？”

　　顾城的衣领敞开，果然如梅祀所想，一个熟悉的卦象之图印在顾城的胸膛之上。因为常年不动，顾城很瘦，说句皮包骨头也不夸张。

　　“不是——，那人跟我说，那些无家可归的灵魂都在里面。”顾城远眺那些“疯狂”的纸人，怀疑道：“他们不是人？那又是什——咳咳……”

　　梅祀隔着衣衫，已经将卦象抹去。这一举消耗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功德，也抽走了顾城大半的气力。

　　“啊！我飘起来了。”
　　“怎么了！我没力气了。”
　　“我也走不动了，走不动。”
　　“身体好软，出不去了。”
　　“主人会生气，会生气。”

　　一时之间，哀嚎声四起。

　　虚无地的灰烬不断的往上飞，直到消失，与空气融为一体。大片的灰烬如同脏了的鹅毛大雪，无风，却没有一片落在地上。

　　顾城没看过，那人也没跟他打过招呼。

　　梅祀拍拍手，虽然没碰到顾城的肌肤，但他还是用了一边“除尘”。

　　“不强人所难，最后一遍，出不出去。”

　　梅祀这话完全不是问句，下一瞬就已经将人提起来。纸人的身躯尚在靠他坚持，但是手腕和虎口处已经出现了裂痕。

　　“算了，不知者没得选。”他像是在宽慰自己。

　　顾城确实没有选择的权利，本来就没力气，刚刚一大抽气，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梅祀拎着，反抗不得。

　　“你是谁？”顾城无力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梅祀漠然回顾，好似是在说你居然有脑子。事实上，一个音都没出。此地不宜久留，他带人快速离开虚无地，一是怕顾城撑不住，二来是他这副纸扎的身体撑不住。

　　等他们彻底离开虚无地，曾经在周庄歇脚亭出现的“大师”正站在顾城躺过的地方注视着梅祀离开的方向。

　　他嘴角带着神秘的笑，这个笑容，包含了太多的感情，以至于分不清这个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片还未消失的纸片划过他的视线，他用手捻过来，不过须臾，什么就都没了。忽然间，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狠色。

　　他手一挥，虚无地便随他一起匿迹于虚空之中。

　　“先生！你终于出来啦！您给我锁得太厉害了，我解不开啊！”

　　梅祀脚刚沾地就听到姬无涯的呐喊。姬无涯被圈在屋内一侧，另一边就是大量的纸片，虽然在迅速减少，但是也显得像是连个房间一般。

　　他挥臂解除屏障的同时，又将顾城安放在屋内的太师椅上。

　　“先生，顾正耀身上的黑气全散了，刚还吐了一大口血！”姬无涯说完就赶到顾正耀面前，他不会把脉，只是强将自己的功德渡过去。可是，他发现，这他妈就是一个无底洞。

　　无论他给多少都无济于事。

　　什么情况？那只能说明顾正耀这人犯了大忌，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

　　顾正耀嘴边都是血迹，人已经半分血色。他的呼吸已经微弱到不可觉察的地步，整个人干瘦到不像一个人样。

　　“出了鬼了。”姬无涯简直要怀疑人生，难不成顾正耀历年来做得大善事都是假的？不能吧，都上新闻了还能有假？他准备再次渡一次功德，“算我倒霉。”

　　梅祀眼尖，没拿正眼看就用东方砸了过来，正好打在姬无涯的手背。

　　“嘶，嗷——”姬无涯立刻缩回手，放在自己怀里护着，“好痛……”

　　他不解地看向梅祀，茫然道：“先生，他快死了。”

　　梅祀此时正捏着顾城的手腕，做着和姬无涯方才给顾正耀的事情。他眉目舒展，像是遁入了空门。

　　姬无涯立马闭嘴，好嘛，要死都赶在一个时间点，还挑一个地方。就连什么时候多一个人，他都没有空想。

　　“痛，总比你丢了命强。”梅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