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钟卿也

47、港湾（11）

　　唐雨信刚到大门口，就看到围了一圈人，保安因为势单力薄，站在门口也是没起什么作用。隐约中，她看到中间还有一个女孩子，看身影还挺眼熟。

　　她速度加快，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将路过的行人的目光全吸引过来了。

　　“赔钱！赔钱！我不听你们解释，你们互相包庇！都不是好东西！”
　　“我们把孩子放在这里，就是信任你们，可你们做了什么？”
　　“我孙女是人，不会说话，但是也知道疼！”
　　“唐老师，你，就是你吧，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老师，你没良心的啊！”
　　“你看看，我女儿现在都不敢看你，你是有多狠啊！”
　　“……”

　　人群中，左一言右一语，声势浩大，甚至有两个中年男人拉起了横幅，上面写着——童安学校丧德，殴打暴虐毁我儿！

　　唐雨信刚挪到在他们中间，就被一双大手拉着胳膊被拽到一侧——这些家长的对面。这一下，显得她更加瘦弱单薄。

　　“这就是老师！是不是！”
　　“就是她！我接过孩子，这是老师！罪魁祸首！”
　　“挺好看一小姑娘，怎么就是蛇蝎心肠！”
　　“你是不是自己没爸妈？就打有爸妈的孩子！”

　　“没爸妈”三个字如同三道雷狠狠地劈上她，不痛，但是她麻了。唐雨信脸色惨白，头一直低着，倒是童安学校的校长挡在前面，不让这群家长指指点点。

　　她刚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扯入一场炼狱。

　　“秀秀的家长们，我们学校的老师绝对不会出手打孩子，每个教室都有监控，我们可以随时调控！我们唐老师本身就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而且您可以问问班级里其他的孩子，每一个小朋友都非常喜欢她。”

　　天气闷热，校长擦着汗，力争为唐雨信解释。他身材并不高大，有些微胖，但就是这样，还是选择站在最前面。就是连保安，都没有他站得前。

　　“谁知道你们呢！”
　　“监控又怎么样？厕所也有吗？你别唬我们，我们不傻！”
　　“你说不打孩子，那孩子身上的伤哪里来的？”
　　“就怕你们不承认，我们还是做了鉴定来的，来，怕你们销毁，这是复印件！”

　　毛秀秀的爸爸把一叠医生签字的证明甩到校长面前，“你好好看看，不是你们打的，难道是我们打的？就是你们老师打得！真不是东西。”

　　校长没接，白纸黑字，还有公章，造假不了。

　　毛秀秀的妈妈在一旁掀起毛秀秀后背的衣服，“你看看，这是什么事儿啊！好狠的心啊！我的儿啊，怎么命这么苦！”

　　毛妈顿时潸然泪下，甚至有些难以控制。

　　毛秀秀一直没有说话，她是一个哑巴，来到童安是来学习哑语的。

　　她被自己妈妈的举动吓到不停地抖落身体，也是因为背上触目惊心的打痕还在隐隐作疼。青紫色分布不均，连校长看了都有点不忍心。

　　为人父母，都见不得这样的情景。

　　校长很心痛，但他不相信是童安学校老师做出来的事情，“秀秀的家长们，孩子这种情况，我们一定彻查，一定会给孩子一个公道。秀秀在学校的表现非常好，你看能不能沟通一下，是不是受同学欺负还是回家路上被人欺负了。”

　　“不行，”毛妈立马护住孩子，往自己身边拉，一脸警觉，“你们最会洗脑，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不能把孩子给你，你要知道什么，你可以在这里问！”

　　大门外陆陆续续围上来，因为是在周末，校区不在市中心，看客并不多，而且大多是一些中老年。

　　毛秀秀那边的一个家长还拿手机录着，但他角度明显针对的是唐雨信。

　　唐雨信被这样阵势吓到，现在回过神，就一直盯着毛秀秀。

　　这个孩子是她带得，因为不会说话，平常特别内向。每到中午发小零食的时候，别的孩子还会挑选一下，到了这孩子，都是老师主动拿给她。

　　这个伤不是从学校里带出去的。

　　童安学校对这方面的管控很严，入职的老师都会做一套测试题以防老师的暴力倾向，但这并不是一次。仅凭测试题根本不够，还有老师之间的互相监督，就此为了不包庇还设立了奖惩机制。

　　周五的时候，毛秀秀对她笑了，现在，却都不敢看她。

　　唐雨信从校长的庇佑下站出来，试图靠近毛秀秀。她轻声道：“秀秀，可以和我说说话吗？你知道我的，从来没有对你们生过气，对不对？”

　　毛秀秀往前迈了一步就被毛妈拽了回来，动作很快。

　　甚至，毛秀秀闪过一丝错愕，更多的是害怕。

　　唐雨信露出极少表现出来的愠怒，但没有对着毛秀秀。

　　毛妈不怯，反而更凶狠道：“怎么！当着家长的面就要威逼利诱吗？我们不怕你，我们要报警！你们等着吧！”

　　一提到报警，校长反而松了口气，他相信自己的老师们。

　　唐雨信的学历去大学教书都绰绰有余，愿意来这里指导孩子，简直就是恩赐。这么一通胡闹，非得寒心不成。

　　他是文化人，一再退让也不过是为了孩子，如果真是这里治安不好，警察来了也好解决。他要是给人家长两拳，反而落下口舌。

　　这种事情，最是不能冲动，只要他们没打人，就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唐雨信听到现在，算是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她并不是什么娇娇女，就像毛秀秀其中一个家长的话，她没有父母，因为这一点，她会很介意别人拿这个当说辞，对她对她从小就失去的父母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可偏偏这是唐雨信。

　　她可以痛，也可以痛到还击。

　　“秀秀的妈妈是吧！”唐雨信尽力给自己足够大的气场，心理学上学过，空间的大小以及站姿都可以是一种自身气势的助力，“作为家长，您这种心情，我们都理解。您要解决问题，校方也同样要解决问题。我们只是当着你们的面问问孩子，怎么就是威逼利诱了？”

　　唐雨信的语气尽可能平稳，以显示自己的底气。

　　她手指甲不长，但还是把手心扎出了几道印子。

　　毛妈和毛爸没想过一个丫头片子这么能说，他们对视一眼，像是给对方打气。

　　毛爸将毛妈和毛秀秀拉到后面，喝道：“怎么？急了？晚了，我们才是受害者，你们是什么态度？殴打孩子，你们还有理了？你们了不起是吗？”

　　“你们一口咬定是我打孩子，我为什么要打孩子？您大可以去问，我平常是怎么对待孩子们的。”唐雨信瞄了眼毛秀秀，心里的猜想更坚定了，“我问心无愧，只怕贼喊捉贼，别有居心。报警是吗？那就报！我来！”

　　唐雨信拨号的时候，趁着嫌隙，又说，“警察来了，就不用怕了。警察谁都不会偏袒，谁犯了错，警察都会知道。”

　　毛秀秀似乎抬了下头，但是电话那头有人接了。

　　唐雨信直言不讳，“喂，警察叔叔，有人在童安学校门口闹事……”

　　毛爸捏紧手上的伤痕鉴定，心里一狠，转头蹲下就跟毛秀秀相拥，大声悲道：“我可怜的女儿，你不要听任何人的话。爸爸妈妈永远是你的靠山，你别怕，回去妈妈就给你烧最爱的红烧肉。”

　　毛秀秀明显往后顿了一下，幅度特别小。

　　唐雨信一直看着毛秀秀，电话一挂，就想过来，可惜被毛妈拦着。她看到现在，毛秀秀一点生气没有，心里没由来地揪起来。

　　她懂这种感觉，是一种孤独的无助。

　　身上的疼痛是其次，毛秀秀需要的是心灵上的救赎。

　　平时，唐雨信不是没有注意到毛秀秀，相反，还关照颇多。一有什么好吃的，准会留一份给毛秀秀的她，就是想消除一些毛秀秀的内敛和胆小。

　　到后来，毛秀秀会主动看着唐雨信，然后做出手语“谢谢”。

　　现在，她的努力都白费了。

　　想到这里，唐雨信心里焦躁起来。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也不正常呢。她只能让指甲嵌入的更深，以此才能维持自己的理智。

　　她还有时间，毛秀秀也还小。

　　如此安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警局接到电话，出警速度很快，双方僵持不过五分钟，警察就到了。

　　“请问，是谁报的警？”

　　一位身穿制服的中年警察出示证件的同时，厉眼巡视一周。他腰杆挺拔，对随行的同事给了一个眼色。

　　横幅本来是挂在童安学校大门上，经过劝解，已经取了下来。

　　中年警察在了解情况后，牵着孩子，露出少有的柔情，“孩子，别怕，警察叔叔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叔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毛秀秀还是畏畏缩缩，甚至比刚才更害怕。

　　唐雨信不知道刚才毛爸跟孩子说了什么，但是知道警察的安慰对被恐吓过的孩子不一定受用。

　　毛秀秀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才会减少自己的防备。

　　“警察叔——同志，这孩子平常很乖，应该是受到惊吓了。小孩子对你们这样的身份都会有敬畏之心。”唐雨信建议道：“你们能不能带着孩子——”

　　“你们想干什么，别碰我孩子。”毛妈突然吼道：“谁都别想带走我家秀秀。你们是不是一伙的？我要曝光你们！我们都录下来，告你们。”

　　其中一个年轻警察立马上前劝道：“婶儿，您别激动，这位老师也是担心孩子。我们这么多人，孩子胆儿小，也不是没道理。我们不是一伙的，我们这儿还录着呢！”

　　年轻警察指指自己的记录仪，回之一笑。

　　“这老师看着好看，其实心眼很坏，你不要被骗了。”毛妈缓和道：“我也是担心。这个学校就欺负我们这些口不能言的孩子。这样的伤，我们看着闹心！你说，这不得让他们赔偿吗？还有精神损失费是不是？”

　　后面几个人都是毛爸毛妈带来的亲戚，只为壮大声势。

　　“是啊，你们城里人就会欺负我们这些乡镇来的乡巴佬！他们指不定怎么嫌弃我们呢！”
　　“我们家这孩子，还真是可怜。”
　　“你们是不是没爸妈啊！给不给解决啊！”
　　“那老师做出这事儿，铁定没爸妈！”
　　“有也是没爸妈教，野孩子！”
　　“人魔鬼样，我要是有这样的孩子就掐死！”

　　校长气急，“你们怎么这样说话啊！不分青红皂白就他妈放屁！”

　　“呦，知识分子哎，恶心！”
　　“学到狗肚子里了喂！”

　　几个警察都出声制止，但是众口悠悠，他们的声音密密麻麻，接踵而至。

　　断断续续的人身攻击愈演愈烈，每个字都如同利刃捅在唐雨信的心脏。

　　她的坚强瞬间瓦解，就像一团紧实的泥土突然被晒干了水分，然后重物直接落下，让她整个人都粉碎了。

　　她试图找回最后的清醒，手上都渗出了血，那一双拳头依旧没有松，反而越来越紧。

　　突然，她眉目便放松了。

　　天地似乎在转，然后她整个人也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