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2、温暖

　　天湛蓝湛蓝的，粉色的桃花映在这蓝色的幕板上，真真画一般。几只披了绿色衣裳的小鸟啾啾的欢快叫喊着。有太阳烘干了的晨雾飘荡进来，细细闻来是阳光的味道。我伸手去捡了块糕点慢慢的嚼着。正想要沉沦进这神仙世界，耳边就传来了秦嬷嬷絮絮叨叨的声音。
　　“以前小姐病着，王后准许独居静养。如今小姐病也好了。也该往王后处行走行走了。就算家里主人想让小姐回去，也得要王后放人啊。你在王后身边说说思念阿爷，思念阿兄，哭上几回演演戏才是好。”
　　“你莫不是糊涂了？就算你家小姐病得认不得人，那位王后也没想着放人。定是绑着有用处的。如今只要她不先出招，我万万没有去招惹的道理。明白？”
　　我扔掉手里的糕点。突然感觉一股沉重如山的力量压迫过来。我怀着怒气看向秦嬷嬷，却发现秦嬷嬷眼睛里泪水已经喷涌而至。瞬间感觉不妙，赶紧服软：“秦嬷嬷。我这可不是训斥你。我嘴笨不会说那些弯弯绕的话。你千万别生气啊。”
　　“婢不是生气，是突然想我家小姐了。我们小姐从小娇弱，说话总是细言细语。如今小姐跟夫人终可团聚。我心里替小姐高兴，只是，却也再见不得了。”
　　我拿出手帕给她拭泪。这个秦嬷嬷待我细致入微。不过才几天，她便已经知道我吃穿的喜好。知道我怕黑，她便多给我点上几只蜡烛。知道我不喜欢熏香，便摆了木瓜。看我喜欢珍珠首饰，就去采买了好些回来。她是敬着我的，也许在她那里我不是鬼，是神。是解救了她那苦命小姐的下界神灵。我不由的叹口气，准备顺了她的意。
　　“好吧好吧。这便去看看王后娘娘。好好哭上一回。都听你的。”
　　秦嬷嬷立刻笑逐颜开，道：“婢教给娘子的礼数可别忘了。王后爱挑人小礼。可别让她抓住把柄了。”
　　听见娘子这个称呼，我还是过敏般的冷了冷。但在这里，娘子就是女人家的意思。只是我这个岁数，顶多算小娘子。秦嬷嬷却一口一个娘子的叫。好似我很老了一样。
　　说起这里呢，国号是一个普字。据说开国元祖被封在普州而得名。我在的这个玄圣宫是皇上亲弟弟恒王封地的宫苑。这里各种礼度都似周礼，一应节气都如故。除了几处言语上的突兀，别的还是很好适应的。尤其享受着钟鸣鼎食的快乐，每每要呼出一句‘此间乐，不思归’。虽然，对于这里的云树，这个宫苑是禁锢着她的牢笼，但对于我，却是一处向神求了千百遍的庇佑所。是一处躲避了苦难，终得休憩的港湾。
　　原来的那个云树的魂魄归去何处了，我不知道。但愿她，去到了一处自由自在的地方。而我，我这次要活得无比热烈十万欢欣。我要从新试一试，我不信我只能是个被欺侮的小爬虫！

　　“云小姐。”王后脸上含笑。却让我十分不自在。还是勉强挤出笑容，静静等她再开口。
　　“看起来，云小姐的确好了不少。都能写信来告状了。”
　　“王后殿下，云树已经来了五年多了。都快忘了阿爷的模样了。近日每每梦见有人在门外唤我，招呼我归家。便写了信给阿爷。”
　　我挺起胸膛，照旧笑着。我倒要看看这个吃人的王后要拿我怎样？
　　“在这宫里，上上下下都回避着我。我以为你会和别人不一样。结果还是一样的嫌弃了我。” 王后眼里血丝升腾，嗓音颤抖，已有哽咽。不自觉的，我已经开始打哆嗦了。脑子转的飞快，却只想到了这么一句。
　　“王后殿下多虑了。这宫里金碧辉煌如仙宫一样。定是恆王殿下把王后殿下当仙子才这般装饰了给殿下住着的。”
　　“你小小年纪，怎可说出这般罔上的话？你是看我得不到郎君的宠爱故意说来气我的吧？”
　　王后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指着我的脸发狠的说：“你跟你那个没良心的阿爷一个样。我王家当初怎样提拔呵护，如今我王家刚出了事，就割席分坐！真真个缩头的乌龟！”
　　王后的这几句话像是突来的暴雨，把我吹打得狼狈。王后的娘家出事了！秦嬷嬷可没跟我提起过零星半点。我咬咬牙，仍旧坐着，欠欠身子，温柔相告：“王后殿下误会了云树的意思了。我一个小娘子，住在深宫，朝堂上事我怎会知道？又一直病着，不与人交往。刚好些，因一直惦念王后殿下，才赶着来问安的。王后殿下若是还气着，就再骂几句吧。云树受着便是了。”
　　王后没有收手的意思。忽的站起来，捡起手边的茶杯便朝我摔了过来。我条件反射般的别过了脸，听见当啷的瓷碎声，猛的站了起来。才发觉腿上烫烫的，裙子上布满了茶屑。
　　“王后殿下。。。”我的话被另外的一声“母亲。”淹没了。世子殿下急急走过来，双手紧紧扣住了王后攥着茶托的手。
　　“阿娘。儿去见过舅舅了。带了舅舅的信来。”
　　王后好似生了气的小娃娃突然得了糖果，再顾不上别的，夺过那封信仔细的看着。
　　“云小姐。十万个抱歉。母亲实在是替舅舅担心。请云小姐万万见谅。”
　　“这些事，我具不知晓。应是凶险无比的事情。既然涉及我阿爷。我便也是事中人。无有见谅之说的。今日我便回去了。也请王后殿下能保重凤体。多多宽心才是。”
　　我行了礼，世子恭敬还礼。我暗暗庆幸。还好还好，世子当我是鬼，不然绝不会这么客气了吧？

　　还没迈出王后的殿门，我就看见一班内侍宫女整整齐齐站在廊道内。世子的宫人们十分有规矩，从来都没有胡乱行走的。正佩服世子御下有方，就看见那个挺漂亮的女官正直直的盯着我看。那个女官叫卓毓。是世子宫里的司则。因为世子宫中没有设内侍监，她就成了世子之下最有权柄的人。每每出行，身后必定跟了一丛人。很有些气派。听秦嬷嬷讲说，女官中多有成妃者。这位年轻貌美的卓毓若无争妃之意，那便可笑了。我没有回敬直勾勾射过来的挑衅。只是带着秦嬷嬷走了过去。回到住处，让秦嬷嬷帮我换了件衣衫。才做定了，想要问个明白。
　　“王后说娘家有难，还说阿爷缩头乌龟。到底怎么回事，你可知？”
　　“婢如何知？”秦嬷嬷俩眼滴溜溜的睁的老大。一幅怎可问我的无辜样。
　　“还有，王后说我写信告状。王后是如何知道的呢？你再去见见那个本家阿兄。就说王后好像截住了信。能不能想办法再送出一封？”
　　“婢去打听打听。本家郎君若不是今天轮值可也只能等等了。”还好，秦嬷嬷肯替我走一趟。我双手合十朝她使劲拜了拜。如今她是我的神。
　　秦嬷嬷刚走，就有声讥笑传了过来。抬眼，就看见世子殿下款款而来。
　　“你为何不施个法术，托个梦之类的。何烦动用这么个不着边的人？”
　　“你这一身黑袍黑帽的，该不会做了夜行人吧？”我对于世子心里总有几分感激。又总觉得他和我是同道中人。虽然我们并没有共通之处。
　　“果然聪明。我自然是趁夜往舅舅处，不然我还能敲锣打鼓的去吗？”世子在我身边坐下，翻看起我手边的几本诗集。
　　“那你跟我说说，我阿爷是如何做了缩头乌龟？”
　　我看他用书遮口，哈哈笑了几声。也附和的笑了笑。扯了扯他的衣袖，求他快说。
　　“云御史可是今上的当下红人。万不可出言不逊。”
　　“当下红人？”当权派！我心下欢喜得很。“所以王后殿下才生气的吧。”
　　世子沉吟几许道：“云御史当初为生徒时就被我舅舅一眼相中。后来一举登科，步入官场，免不了相与恩惠。说起恩惠其实并不多，不过是刚好有个空缺填上了而已。只是舅舅一直把云御史当作自己人。如今逢事，不见来救，心中怨恨也情理之中。”
　　“御史台是纠察三省六部官员的地方吧？你家舅舅可是犯了天大的错？”我只听秦嬷嬷说主人任浙西节度使足足五年，去年才任了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如果这次任命和王后娘家势力有关，那肯定是想着保命用的。只是如今就连御史台都护不住的事肯定不是小事情。
　　世子咧了咧嘴角。似笑非笑。转而摇摇头，认真的说了起来。
　　“我外祖父曾任宰相，舅舅十几岁便做了翰林学士。不几年进了中书省做中书侍郎。后又封中书舍人。入阁多年。如今也有个阁老的称号。舅舅一派俗称阁党，于舅舅相悖的是萧贵妃的长兄萧扑射一派。萧贵妃独享隆恩，萧氏一派势力强劲。朝中称萧党。这两派挣得不可开交。只是萧党到底有今上做主，连续上表七次要弹劾中书省的刘舍人。说这个人竟敢买卖口分田。刘舍人上表说自己也是被骗了。根本不知道那块地是口分田，被人陷害了。萧扑射当庭拿出了刘舍人写给家中执事的信，清清楚楚写着‘此田为口分田，切切隐秘行事’。”
　　我觉得无聊，就这么点事？
　　“人赃俱获，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
　　“话虽如此。但这个刘舍人可是舅舅中书省的大员。可能让尚书省的弹劾了？于是找人上书说，此人多年来兢兢业业，有错也知悔了。小惩可以，万不能贬谪。不然会让老臣心寒的。”
　　我听了心寒两字，不禁笑了起来。“做坏事的时候不心寒，被贬谪了就要心寒。早干什么去了？”
　　“你竟然跟萧扑射说了一样的话！萧扑射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最后说不以儆效尤则朝纲不振，朝廷崩之一溃。于是，今上下令严查。如今已牵连进去不少人了。我家舅舅上书说自己领导无方，引咎归隐。正等着今上的诏令。”
　　“那我阿爷呢？”
　　“你家阿爷称病已经有一个月不上朝了。”
　　我又笑。这个人还是个老油条呢。
　　“谢谢你，过来跟我说了这么些。要不是你，我还分不清一二呢。”
　　“你要回家了。知道的多一些总是有好处。”
　　“我要回家了？”看他很是诚恳的脸，我却开始疑惑了。
　　“据我所知，你阿爷已经启程往这里赶了。不过几日应该就到了。这次，你终于可得归家了。”
　　世子竟然伸手捧起了我的脸。他手心的温度传导在我的肌肤上。先是温热又变冰凉了。我没有躲，只是冲他做了个鬼脸。
　　“回去后，便可想法脱身了。皇城边上有个輘寘观，听说里面有个歅鉈道长可通天地。你去找他，让他送你再入转世轮回。你便也得自由了。”
　　他收回了手。潇洒的笑了笑。
　　“到时，你若记得我，可给我托个梦。”
　　“你是想要我给你托梦，还是想要原先的那个云树给你托梦？”我心里是知道答案的。世子看了我几秒种，缓缓地低了头。玩要起腰带上的玉麒麟。他凌厉的眉毛皱了皱，转而问道：“你当时说，你是孤魂野鬼。你的坟冢在那里？我可派人去修葺祭奠。你在阴间便也有些钱资吃食。”
　　我忍住笑，编起了故事：“我家世薄弱，幸得同族怜惜得入学。只是结业后无有去处，千方寻找才找了个活计。却不料被东家污蔑偷盗，百口难辨。一气之下以死自证清白。不料那十殿阎王却说我还不到命绝的时候。不敢收我入轮回。我便只能游走于荒野之间，忍受飘零之苦。幸而遇见了云夫人。可以还魂在她女儿身上。我是万分感激的。”说完这么一大段，我偷偷去看世子的表情。却真就遇见了一双怜悯的眼睛。
　　“我也曾被人诬陷过，知道那滋味真不好受。只是，你为何没去报复那些个诬陷你的人呢？”
　　“我可有何等计量，能去报复？躲着不被野仙吃掉就已经不错了。”
　　他摇着头笑了笑：“做人不能还自己一个公道，做鬼还要东躲西藏。也是可怜可怜。”
　　“所以，我打算再活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要活得畅快逍遥。再也不要被欺侮了。”我坚定的点点头，坚信这一次我真的能做到。
　　“这次肯定尽如君意。”他把腰带上的玉麒麟拽了下来，递在我手上。“这是个吉物，但愿能给你带来好运。”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一簇簇火苗暖意融融。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我把那剔透的小玩意紧紧握在手里。很平坦的心境里翻起了小朵小朵的晶莹浪花。
　　我挑起檐楼的窗户，看他只身走在一丛人的最前面。有阳光一束束的洒在他走去的路上。温暖的春风轻柔的掠过我耳边，痒痒的。这久违的温暖啊，你可为我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