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伊人》木夕元

30、风月如歌

　　王昭和青稞跟着大部队一路走走停停，丝毫没因长途跋涉懒怠疲惫，倒是一入洛阳城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这不才安顿好就跑去向王肃求情，希望能出门一趟。
　　虽说已到九月洛阳的气候和平城却不同，空气中处处是暖意，让人觉得仍在春日里。洛阳除了气候宜人，城中宫阙也大大的不同，整个皇城呈四方形状，北依邙山洛水而建，城垣坚固气势如虹，新修缮的金墉城更有‘重楼飞阁，遍城上下，从地望去，有如云也’之说；城中设有宫殿、太庙、国子学、华林园等，上下左右各设东阳门、西阳门、宣阳门、大夏门等，然街市中最为繁华的仍要数贯穿宫城与宣阳门的铜驼大街了，今日二人就打算去瞧一瞧。
　　一进入街市，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北方的垂裙帽和足蹬靴随处可见，此帽帽檐浑圆，脑后附有长长的垂裙；足蹬靴以皮革而制，内有动物毛发穿着暖和，二者都能很好的抵御风雪。南人由于不经常骑马，服饰上显得更为繁重，售卖的物件大多以女子相关，除了胭脂水粉，珠钗妆奁外，黛砚倒很是精美。人们先将石黛放于砚上，用杵子捣磨出青黑色石粉，再用水调和，就可用来画眉。峨眉似蚕蛾触须，广眉连娟，远山眉细长而舒扬，加上摇曳的衣裙，优美的步态，无不展现出女子的风姿卓越。比起代地平城，洛阳更似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大融合。
　　只见，青稞左看看右瞧瞧，嘴巴几乎没停过，约莫逛了一个时辰，都不想停下来休息。反观王昭由于昨夜没睡好，已经头脑发胀，脚步也有些站不稳了。只好提议先去寻一处酒家，吃些饭食再走，青稞嘟囔着嘴点点头。此时不远处一簇簇人群突然围到了一处，紧接着就传来阵阵吵扰声，二人顾不得疲倦又凑近去瞧。只见几个泼辣的妇人面前，蹲坐着一个身穿锦衣的女子，几个人骂骂咧咧轮番对女子进攻。其中一人见女子不开口，气得涨红了脸，一把揪住女子的头发使劲往后拽。女子或许不想被人看见，一手护住头部，一手拿衣袖遮脸。这一举动瞬间激怒了几人，大家一齐上前，扯头发的扯头发，擒手的擒手，女子本就瘦弱，刹那间就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几人非但没解气，反倒见人群越积越多有些兴奋，扯着嗓子开始大骂起来，先说女子不知廉耻，惯会使些狐媚伎俩，今日当着大家的面不如把骚魅样儿展现出来，说不准又是一桩买卖。一人说罢另一人又开始进攻，而且越来越不堪入耳。围观的人群受到影响，也开始挑拨女子，更有甚者走上前去开始动手动脚。女子始终低着头，任凭来人如何嘲弄就是不开口。即便这样几个妇人还是不解气，预备去撕扯女子的衣衫，女子眼看着护不住，只好拼命叩头，希望得到怜悯。
　　王昭实在忍不下去了，同为女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女被当街扒衣服，简直是欺人太甚。接着，急趋几步上前，朝着其中一个妇人就是一脚。随后怒气冲冲地说，光天化日这是要作何，还不松手就不客气了。
　　领头的妇人见王昭一身儒衣，误以为是皇帝才提拔的新贵，赶忙劝说这等闲事最好别管。眼前的女子看起来柔弱，实则是个狐狸精，但凡一靠近就会乱人心智，还是不要出手的好。几人的告诫瞬间点醒了王昭，正好借由男子的身份把人救出来。接着，王昭清了清喉咙就朝几人吼去，身为君子怎能看着一弱女子受辱而无动于衷，传出去不是叫人笑话。此番再不放人，莫怪手下无情。说完，一个箭步冲到女子身前，青稞怕王昭惹出祸事，赶紧来拉衣衫。妇人见王昭不放手，告诫说此女可不是眼见的弱女子，即便是朝中显贵，都曾被玩弄在鼓掌中，是个男人就逃不掉。王昭真要出头，就不怕被人勾去魂魄，失了心智。
　　王昭仰脸一笑，依几人所言女子定是个精怪，要不怎能轻易摄人魂魄，既有这样本领，为何偏选在青光白日出来害人，还正巧被拿住？当然也可能不是精怪，那就是仙女下凡渡劫来了，几人这样对待仙人就不怕遭报应。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个普通老百姓，若是作奸犯科之徒，自有府衙过问；若不是今日这番行事，眼见着是视我大魏的法纪于不顾，要不一起去府衙，问问县长如何审问？
　　妇人见王昭不让步，明显有些慌了，又见说要去府衙顿时就软下来。随即几人互看一眼，各自做个眼色恶言恶语地往后退。王昭一心搭救女子，只好任由妇人离去。四周看热闹的人群见主角已然走开，不一会儿功夫也悄然消散。王昭和青稞赶忙去搀人，由于适才的拉扯，女子半边头发松散下来，加之泪眼唏嘘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任凭刚毅的七尺男儿都会春心萌动。
　　接着，王昭关切地询问，可有伤着？
　　女子摇摇头，跪在地上不愿起来。并感谢王昭挺身相救，不然今日必定受辱，一边说着又跌跪下去。
　　王昭自小信佛，慈爱众生并给与乐，为慈；同感其苦悲悯众生，为悲。眼见着一个手无缚鸡的女子受辱，怎能袖手旁观，因担心几位妇人又折返回来。随即问女子是何姓名，家住何处，打算送人回去。
　　女子答，名叫如歌，目下住在铜驼街。听王昭口音并非洛阳人，是否来自代地？
　　王昭摆摆手，解释说本是中原人，只是去了平城多年，此番南迁终于回到故土。
　　如歌见王昭从代地来，加之今日又出手相救，就想尽一尽地主之谊，赶忙说若不嫌弃，可同去家中吃酒。说到此处又问是否听过如梦阁？从几个妇人的言语中王昭已猜到如歌的出身，美人坠落红尘的故事，不仅出现在话本中，现实往往更催人泪下。今见王昭迟疑，如歌只好改口说若二位恩主不便，今日就此别过，改日定会酬谢。一来也是逛累了，再者也怕如歌误会，王昭急着回话说如此就叨扰了。如歌莞尔一笑，领着二人朝铜驼街而去。
　　说起‘如梦阁’在铜驼街就实为耀眼，可为风雅之人会友之所，亦是侯门浪子风月之地。在这洛阳城中，素有‘坊间一壶酒，道尽人世种种；阁中两相仪，忘却滚滚红尘’之说，须臾之间一切又烟消云散。如梦阁分为前院和后院，之间由几处亭台相隔，虽合为一处，却不尽相同。前院灯火阑珊喧嚣热闹，看尽世间繁华；后院琴声徐徐静谧雅致，品味恬淡人生，这样巧妙的设计真是相映成趣。如歌领着二人从后院来到屋内，先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衫，随后吩咐下人置了一桌上好的酒菜，王昭本来就有些乏了，欣然坐了下来。只见如歌端起酒盏，再三感谢王昭的救命之恩，随即夹起一块鱼肉送到二人碗中。鲜卑族本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善骑射，逐水草，食肉饮酪，王昭虽是中原人，也不得不入乡随俗。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吃到鲜鱼，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是一种从舌尖直冲鼻腔，随之到达脑门，遍布全身的幸福感。
　　王昭不顾形象的吃鱼就算了，手中的酒是添了一杯又一杯，青稞实在看不下去，立马上前制止。并说王昭是忘了之前在平城喝酒的事了，那次同‘流麦士’畅饮后，昏睡了一天一夜，王肃虽没责备却吩咐青稞在吃酒上要管束。王昭只好赔笑说，今日走了那么多路，好歹也让人解解渴，况且也是盛情难却。
　　如歌见此，赶忙解释此为桑落酒，酒味清甜幽香。据说待桑落之时，取井中水才能酿成。此酒兴淡特意吩咐下人取来同二位宴饮，阁中还有一种‘鹤觞酒’最为烈性，不适宜女子饮用。
　　王昭见如歌早识破了二人身份，笑着说既如此，也莫要唤什么恩主了，不如直呼其名的好。如歌在阁中多年，男女还是分得清的，故此才会在一开始问是否听过如梦阁，就怕二人感到不适，那样就没必要邀人前来。不曾想王昭并不介意，交谈中又真诚直爽，若不是烟柳之人，誓要同王昭结拜才好，一边说着不禁潸然泪下。王昭来自乡野，没有与王肃相遇怕是已死在某处，反观如歌的居室与谈吐绝非凡夫，保不准还是达官之后，何来轻贱一说。平日里王昭只有青稞作伴，因为心中孤单，总爱出门凑热闹，一直期盼有个兄弟姐妹，今见如歌提及，赶忙说有这样的阿姊求之不得，说完拉住青稞就跪了下去。如歌没想到随口一说，王昭竟真的答应下来。感叹说一倡人何等何能有如此乖巧的两位妹妹，以后定会加倍爱护。
　　那个下午三人拥坐在酒桌旁，你一言，我一语，无所顾忌的谈论着彼此的过往。命运弄人不仅表达出上天的不公，更让人感到活着的无奈，这四个字也仿佛是为如歌而造。在县城中如歌的家世不算显达，一家人靠着祖上留下来的几间铺面，做些小买卖吃穿倒不愁，直到新来的县长到任，如歌的苦日子也随之而来。那是一个仲秋节的晚上，如歌和往年一样出门赏灯，却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县长，这一见彻底让县长挪不开眼，为了得到如歌，县长让手下挨个排查最终找到如歌家。县长比如歌父亲的年纪还长，却厚着脸皮硬要上门提亲，欲让如歌进门做妾，如歌父亲自然不肯。县长先让人去如歌家铺子闹事，并警告如歌父亲，不答应必定没好结果。如歌父亲怎能看着女儿受苦，连夜派人把如歌送出城去，县长见抓不到人就诬陷铺子贩卖假货，随之把人给扣了。如歌一直在外，不知家中受难，还以为一家人很快就能团聚，谁曾想在审讯中县长滥用私行，致使如歌父亲冤死狱中。
　　如歌母亲得知此事后，为了替夫君伸冤四处求告，族人在得知此事后非但不帮忙，反怕祸及自身，把一家人逐出了宗族。如歌母亲只好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来洛阳，好在如歌会些针线活，在城中一家布坊找到了事做，但仅凭一双手如何养活一家人。一次偶然如歌被派去如梦阁送绣品，管事见如歌长相清秀主动来攀谈，并邀请去阁中做事。如歌自然知晓那是什么地方，摇摇头断然拒绝。上天并不打算放过苦命人，由于家中变故加之心情郁结，如歌母亲很快病倒了，如歌没钱替母亲抓药不说，由于没休息好绣样又出了问题。看着病中的母亲，忍饥挨饿的弟妹，如歌决意走进如梦阁。一家人能平安比什么都强，至于虚无的名节，是对富人的绑架，穷人能吃饱就行。
　　靠着如歌的聪慧，加之相貌不俗，家中的日子渐渐有了好转。可好景不长，如歌的弟弟在服侍客人时，被指认偷窃了佩玉，美好的日子戛然而止。没有人在意事情的真相，仅凭着身份就认定了贼人，弟弟终是受不住酷刑，死在了棍棒之下。如歌的母亲听到噩耗后，在悲愤中撒手人寰，唯一的妹妹也因受到双重打击，变得疯疯癫癫。一连串的变故让如歌心如死灰，只想带着妹妹逃离腌臜的人世间。这时，妹妹却指着一只高飞的纸鸢，兴奋地跑去追逐，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笑脸，如歌不禁失声痛哭。虽说父母、兄弟已经离世，但还有亲人在身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当下的美好即是永恒，妹妹的人生不该就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