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一声歌

9、番外一 念瑄（上）

　　念瑄和其它班的几名男生顶着被紫药水涂成花花绿绿的脸，在教师办公室外一字排开。
　　姚老师明白这是自己班的学生不在理，“丁老师，抱歉，我们班的学生惹事给你这边添麻烦了。念瑄，我记得篮球赛一个月前就已经结束了吧？而且你已经初三了，你数数看，这学期你第几次逃课了？这次还占了上体育课的同学的场地，一言不合便动手打人？快道歉。”
　　念瑄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哦，对不起哦。”
　　姚老师心累地掏出手机，联系家长。
　　其他男生的家长陆续将孩子领走了，念瑄的家长也没出现，最后还是他正读高二的哥哥念玧姗姗来迟将人带了回去。
　　念瑄刚上幼儿园时，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其他小朋友家里都没有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哥哥。虽然他家这位是个小大人，不陪自己玩。送他回家的老师也曾经说过，他的家里还有另外一个小朋友，比较特殊，父母得忙碌地工作赚钱，没有时间来接他。慢慢地，他发现其他小朋友都有一个特别的日子，在那天和来接他的父母说想买什么玩具、想吃什么零食，他的父母都会答应。他和他哥哥好像都没有这个日子。
　　这个日子被称作“生日”，念瑄上小学后终于知道母亲意外怀了他，生他时被计划生育局罚了款，祖父母在赶来医院看望的路上还发生了严重的车祸，祖父抢救无效撒手人寰。这个家本应是祖辈父辈四人和一个小孩幸福和乐地生活在一起的。
　　他不是特别的，他是多余的。他考试进步、比赛获奖，不会获得一句表扬，他惹是生非、打架斗殴，也不会挨到一顿臭骂。
　　这次也是。哥哥没问他为什么逃课打架，没怪他浪费他宝贵的学习时间。回去后，饭桌上，父母看着鼻青脸肿的他，也没说什么。至于祖母，她早已吃好回房了。依旧十分太平的一天，念瑄想，若是自己杀人犯罪，他们还会这般无动于衷，一片岁月静好吗？
　　危险的想法没有付诸实施，他先中考了，分数勉勉强强挨到莲城中学直升的线。要不再学点生物化学知识，届时犯罪手法天衣无缝，警察为之色变，社会为之震惊？
　　更加危险的想法没有付诸实施，念玧先高考了。
　　高考那三天，高二高一停课，念瑄赋闲在家，百无聊赖之中，在学校论坛逛到一个帖子。
　　1L：大家来猜猜今年的市状元会出在哪个学校吧？以前没什么好猜的，莲城的市状元肯定出在我们大莲中，但今年不一样了，几年前成立的文元中学将迎来首届毕业生，文元中学想必大家都知道，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投资建成的，私立中学最不缺的就是钱，就连校服看起来都不便宜，听说他们还能请到省城的特级教师在周末给学生补课，说不定其中就有今年高考命题组的专家。
　　2L：楼主你是文元中学派来动摇军心的吧？这有什么好猜的，肯定在莲中，壮哉我大莲中！
　　3L：莲中+1，你们看了今年的高考语文作文题了吗？居然和我们学校最近一期的校报撞主题了！这期校报的编辑真乃神人也！
　　4L：什么！我从来不看校报的，我错了，我忏悔。
　　5L：我也，求求文学社的大佬们再接再厉，我一定不会再把校报当草稿纸了！
　　……
　　楼歪得一塌糊涂。最近一期的校报放哪里去了？念瑄翻了翻抽屉，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摊平压一压，勉强还能看。念瑄瞄了一眼版头下方的主编名字：苏桦。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语文老师开始讲解文理分科后第一次月考的作文，分析完立意，开始朗诵全段的高分作文。念瑄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时不时会出现在这样的对话中。比如现在的“这篇作文是隔壁文科班苏桦的”，再比如——
　　“现在鹿鸣文学社的社长是苏桦，对吧？她好厉害啊，之前征文比赛……”
　　“鹿鸣文学社在她的管理下，越来越好了。听说现在活动室课外时间也对非社团成员的同学开放了……”
　　是么，那就去看看这个能让那些总是对他的语文试卷下狠手的语文老师赞不绝口的家伙是何方神圣吧？不过，这个文学社的活动室在哪儿啊？
　　找出来也不是难事，排除完他常去的地方，再把校园内剩下的犄角旮旯地毯式地搜查一遍，念瑄绕了一大圈终于看到门牌，活动室门口的女生瞧他是生面孔，“你应该不是我们社的成员吧，是过来看书吗？”
　　念瑄瞥了一眼她的校牌，不是目标。看书？课外时间没去练球千里迢迢前来专程看书，他脑子有病吗？
　　还没来得及回话，念瑄便被自来熟的女生拉进活动室。“这一边是我们社成员的作品，那一边是新课标必读经典书目……”
　　念瑄就近抽出一本杂志，止住女生滔滔不绝的介绍，找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
　　那家伙怎么还不现身？
　　看完这个故事就走人，念瑄一边看一边腹诽：这个开头是什么土味童话吗？魂穿这个梗已经烂大街了。就知道会这样，心心念念地想成为大人，真正变成大人后也讨不了好果子吃，这主人公可真是无能，如果是他发生灵魂穿越，穿到他祖母、父亲、母亲或哥哥身上，那一定……
　　天马行空的思维突然短路了。
　　十多年，没心没肺、我行我素，长这么大，念瑄似乎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降生究竟意味着什么。祖母失去依恋的爱人，父母失去敬重的父亲，哥哥失去景仰的祖父。
　　高一春游前往万象山踏青，一群人围着老和尚抽签问卜，轮到他的时候，抽到了大凶。老和尚倏地睁眼，神叨叨地念着：“天煞孤星，孤克六亲，行善积德，方可化解……”
　　前半句好像是没说……
　　“苏桦学姐，帮我起个笔名呗！”
　　念瑄骤然回神，只见一名小个头女生摇着另一名女生的手，后者有些头痛的样子，“可我自己的笔名也是乱起的……”
　　“我觉得‘水木年华’很好听啊！”
　　水木年华？
　　念瑄垂眸，确认过笔名，是土味童话的作者。

　　老旧小区没有电梯，祖母上下楼梯险些摔倒，父母惊吓之余，联系中介，最后将旧房卖了，在梅苑小区买了一套新房。
　　一起卖了的还有老城区霞帔路上的一家店铺。祖母似乎不太高兴，收拾东西时神色恹恹。父亲惊讶地问：“这一袋子都不要了？”
　　“店都卖了，这些还留着做什么？”
　　念瑄丢垃圾时留了一个心眼，袋子里是好几本手写的菜谱和经营账本。
　　新房安顿好后，念瑄根据账本上记录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店。
　　招牌似乎没换，刻着“什锦炒饭”四字的木牌缺乏装饰，依稀可见若干裂痕，透着沉重的年代感。
　　念瑄推门而入，老板立即问：“要吃什么？”
　　念瑄指了指门口贴着的招聘书，“我来应聘服务员。”
　　老板上下打量他，“校服还没脱就出来胡闹！招用未成年可是要遭报应的。”
　　生意人都喜欢把因果报应放在嘴边的吗，还是说他是半个佛教徒？
　　老板下了逐客令：“不吃就回去写作业，别捣蛋！”
　　“哦，一份炒饭。”
　　那就吃了再走吧。念瑄无所谓地想，但尝了一口他就后悔了。味道委实不太行。不知道原先如何，八成这店是要砸招牌了。
　　念瑄一周后拎着那袋本该被丢弃的菜谱和账本又来到什锦炒饭。
　　老板对他记忆深刻，“又来？一份炒饭？”
　　念瑄皱着眉头，很是嫌弃，真地不了。“我来拯救这家店。”他将拎着的袋子放到柜台上。“给，看看。”
　　老板露出关爱智障的眼神。
　　“快看！”
　　“行，我就来看看你在搞什么鬼！”老板起初只是随意地翻了几页，而后神色逐渐认真起来，“这难道是这家店之前的……你哪弄来这些东西的？”
　　念瑄慢条斯理道：“这家店近十几年一直没有开张营业，前几周店铺终于被转卖。转卖店铺的人就是我爸。”
　　老板咳了咳，问他：“你，几年级了？”
　　“高二。”
　　“那下学期就高三，明年就高考了吧？如果你高考结束还想在这儿做服务员的话，那就来吧。”
　　念瑄有些愁，凭这老板的手艺，这店能撑到那时候吗？
　　对了，他这算是行善了吧？感觉还不赖。

　　高考成绩出来了。分数比预估的高了近二十分，念瑄托腮思忖：难道是高中之后，尤其是高三这一年，收了性子，好像也做了一些好事，于是人品爆发了吗？
　　比如语文老师又说他的字太丑所以作文难拿高分，他没再扯什么阅卷老师因卷面不整打低分是以貌取文，而是买了字帖练字。
　　课代表来收作业，他没再临时抄一份上交了事，课代表去送作业，他顺道搭了一把手。
　　队友抱怨天热口渴，他说他刚好准备去买水……
　　父母看到莲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好像也十分意外，比起知道哥哥是那年高考市状元时的表情还要夸张外露几分。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呢，念瑄想。
　　近三个月的暑假，念瑄几乎都泡在什锦炒饭。
　　老板非常吃惊，“没想到你还真地过来了。”
　　这家店真能捱到他高中毕业，他才是该吃惊的人吧。
　　“你家里有人是一名厨师，在他的影响下，你立志长大后也去做一名厨师？”
　　厨师是没想过，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倒是想过。念瑄古怪地看着他。
　　“不然怎么一直想着来饭店当服务员，总有什么特殊理由吧？”
　　“赚钱。”庸俗又实诚。
　　兼职之外，大学里但凡抽得出空，赚钱的机会，他都不会落下。比如充当研究实验的被试，帮忙批阅期末试卷。
　　被试就像小白鼠，相比之下批卷的活儿可舒爽多了，圈圈画画，当然也有遇到整张卷都找不出什么错的，无从下手的。
　　那次是帮微观经济学的老师改卷，批到一张接近满分的卷，念瑄忍不住看了一眼姓名：苏桦。
　　嗯？是他高中知道的那个苏桦吗？她也来莲大了？
　　大一下学期，三月底的周末，念瑄在去什锦炒饭的路上和一人撞了一下。那人急匆匆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便跑开了。
　　“等等，你东西掉了啊！”
　　那名女生已经登上了公交车，不知听没听见。
　　念瑄无奈地弯腰捡起，只见是一张准考证。他先是看了一眼上面的证件照，再往旁边一扫，个人信息上赫然写着：苏桦，公共管理学院……再往下是考试时间和地点。
　　他去店里取来摩托车送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念瑄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苏桦正焦急地在帆布包中翻找东西。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她半侧过头来。
　　“啊，这是我的……”
　　“你走得太急了，本想提醒你，结果没来得及。”念瑄一边说，一边想，她看起来真是没怎么变，依旧扎着半长不短的马尾辫。
　　再碰到苏桦时，她好像没认出自己来。她有些苦恼地问：“同学，你好。请问你知道干训楼在哪儿吗？”
　　老校区内部的道路七拐八弯，指路、找路都很有难度。念瑄决定直接带路，“跟我来吧。”

　　大热天在后厨工作，容易缺氧，念瑄没察觉自己磕着碰着了，回过神来时右手手背上已经多了一道狭长的破口。
　　“行了，沾水的活儿我来吧，你把这些端出去，6号桌。”
　　念瑄远远地看见6号桌坐着三名女生，其中一人的背影似乎有些眼熟。
　　“请慢用。”走近了，将几叠小菜和一壶清茶放到桌上，念瑄发现自己没看错，是苏桦。再将三份炒饭端上来，念瑄说完“祝用餐愉快”准备离开时，突然被叫住了。
　　“等等，我刚好有带邦迪，你需要吗？”苏桦说。
　　她居然注意到了。念瑄没有推却，露出笑容，“多谢。”

　　莲城大学将金统和公管合并，成立经管学部，并在学校官网上发布具体的搬迁通知。班长发动大家，在管院搬校区那天前去帮忙。“管院那边大多数都是女生吧，不像我们这边男生多。大家以后都是一个学部的同学了，能帮忙就尽量帮个忙。”
　　那天，忙碌的人群之中，念瑄眼尖地瞄见苏桦。他抬手，握住她正欲取下的行李箱的拉杆，稍稍向上用力，再将行李箱轻放到地上。
　　“谢谢，你……”
　　她大概认出自己来了，果不其然，她说：“好巧啊，这是第三次遇到了吧？”
　　“记错了呢。”不知道她之后还能记起那次惊险的赶考体验吗，念瑄兀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