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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恒温观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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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葬礼现场弥漫着人造的悲伤气氛。
李青嘉站在默哀人群的边缘,远远地望着被鲜花包围着的遗像。
凌泉区研究所的学术泰斗,医学部的前主任顾蒙教授,照片里却是一副刚睡醒的困倦表情。
听同事们说,顾教授本人就是永远摆着一张写满“没干劲”三个字的脸,仿佛世间万物无一值得自己睁大眼睛,打起精神的。由于这些描述和评论过于犀利,她不禁对这位学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作为一个菜鸟研究员,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人物就是在他的葬礼上。
逝者为大。
李青嘉很干脆地放弃了对老教授的好奇心,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站在第一排的那个女孩。
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庞显得格格不入。
但从她眼中读出的感情,却是在场其他悲伤制造者所不具备的。
2
周围的议论声缓缓地飘进了李青嘉的耳朵里。
——那个女孩是顾教授的孙女?
——是啊,她叫顾苹。
——哪个苹?
——苹果的苹。
——她好像还在读高等部三年级,真是太可怜了,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她的父母不是还在?
——早就断绝关系了吧,你没看到他们之间一点交流也没有。
——听说那孩子小时候身体不好,她父母就把她扔给爷爷照顾,连看都不来看她一眼。后来顾教授花了好几年总算治好了她的病,又突然出现把她抢了过去。
——这算什么父母啊?太自私了。
——就是。
李青嘉甩甩头,将这些闲言碎语抛到脑后。
3
再次见到她是在研究所里,女孩手里抱着堆得高高的一摞纸箱遮挡了视线,差点撞到迎面走来的自己。
“对不起。”她左摇右晃着好不容易摆稳了中心,小声向李青嘉致歉。
有些红肿的眼角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
“我来帮你拿吧。”李青嘉自告奋勇地说着,从女孩手中拿走了一半的纸箱,对方并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谢谢。”
“这是要去哪里?”她问道。
“停车场。”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研究所的走廊慢慢穿行。
“你是顾教授的孙女?”
“嗯,我叫顾苹,苹果的苹。”
“这些东西是……”
“是爷爷的遗物,研究所说今天之内要全部搬走,否则就会当作垃圾进行分类回收。”
“呵,真是无情啊!”
“学者们都是这么无情的。”说着,顾苹的声音变得有些消沉,“所以才能客观冷静地观测着这个世界。”
咦?总感觉她是在指桑骂槐。
李青嘉这么想着,清了清嗓子,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李青嘉,今年刚进研究所,研究方向是数学。”
4
烈日下的停车场上只停着寥寥数辆汽车。
“接你的人呢?”李青嘉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别的人影。
顾苹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我可没说过有人会来接我。”
“那这么多东西要怎么拿回家啊?”
“我开车过来的。”
“咦?”
李青嘉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水之都居民,一直憧憬着能在平原地区宽阔笔直的大马路上超速驾驶。最近她刚刚完成驾驶培训拿到上路资格,因此对凌泉区的交规倒背如流。
“你是在想,未成年人无法拿到驾照,而我还在读高等部三年级,不可能已满18岁吧。”
她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嗯。”
顾苹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在一辆深绿色小汽车旁边,一边打开后备箱的盖子一边说道:
“我比普通人晚了一年入学。”
原来如此,李青嘉在心中默默点头,然后遵从已成年车主的指示,把手中的纸箱放进后备箱里。
顾苹用力关上盖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后备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然后她转身对着刚卸下重负的李青嘉说道:
“可不可以再陪我跑一趟?好心的学者小姐。”
5
“你不是凌泉本地人吧。”两人又恢复成原先一前一后的队形,只不过这次在前面带路的人换成了顾苹。
“我是从高城区来的。”李青嘉说。
“水之都?”
“嗯。”
身前的人忽然陷入沉默,直到两人穿过中庭花园,进入一条有些昏暗的走廊,她才用有些迟疑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那边……水之都,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大陆最南端的高城区,与大陆最北端的凌泉区,空间上相隔千里,极少有人会在两地之间穿梭。
李青嘉想了想,回答道:
“这么说吧,那里的地图过了一千年都不用更新的。”
身前传来了细细的笑声。
“那还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我也这么觉得。”
6
“这里是爷爷原来的办公室。”顾苹停下脚步,指着一扇不起眼的门说道。
然后她轻轻地推开门。
李青嘉四处张望着,自己到研究所入职半年多,这还是第一次踏入医学部的地盘。
办公室不大,但采光很好,这个时间已经略微倾斜的日光毫不客气地入侵了这个空间。
窗边有一张有些陈旧的办公桌,上面杂乱无序地堆放着着一些书本和杂物。墙壁是两排空空如也的书架,从侧面的晒痕可以看出曾经放满了厚厚的藏书和资料。
“爷爷留下的研究资料已经全部移交给资料室了,只剩下一些生活用品和与研究无关的书本。”
顾苹说着,从墙角拖出两个有些厚重的大纸箱,麻利地把办公桌上所有的东西用纸箱打包好,一点点抹去了曾经的使用者留下的全部痕迹。
结束了这些工作,她忽然站定不动,对着两个用胶带仔细封好的大纸箱开始发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整个办公室如同一个恒温观测箱。
李青嘉也不敢上前催促,只能看着窗格的阴影如同日晷一般,慢慢地改变着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顾苹终于开口了。
“我们走吧。”
李青嘉拿起其中一个纸箱,然后看着她一只手抱着纸箱,另一只手轻轻把门带上。
7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研究所里应该没几个人比我资历更老了吧。”
顾苹一边把纸箱塞进后排座位,一边说道:“没想到这样被扫地出门,真是无情。”
“学者们都是这么无情的,所以才能客观冷静地观测着这个世界。”
李青嘉把一模一样的冷嘲热讽还给了她,收获了一声冷笑,和一方浅绿色的手帕。在烈日和蝉鸣笼罩的室外奔波了许久,终于可以擦一擦不断冒汗的额头。
顾苹发动了汽车,冷气吹动了她的头发,露出了眼角的红痕。
人们常说悲伤是种自然现象。
李青嘉不禁问出了口:
“那么你是因为离开这个地方而哭泣的吗?明明在葬礼上没有为你爷爷流下一滴眼泪。”
话音刚落,就看到顾苹用夹杂着三分惊讶七分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的话语总是充满了可怕的攻击性,而更可怕的是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李青嘉想起秦雨曾经这样评价自己,还说自己闭嘴的时候要可爱百倍。
而自己对他的回击就是一记铁拳。
发动机的轰鸣声之中,顾苹冰凉的话语将李青嘉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再见了,客观冷静的学者小姐。”她说,“比起推算我的想法,不如把你的能力放在更有用的地方,比如……”
说到一半,她看向头顶的蔚蓝天空,不远处有一大片乌云逐渐飘近。
“推算一下是不是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