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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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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阴风乘着夜色,迅疾地穿进距浣心斋极远的一处小树林里,然后一阵盘旋,化为一个美人,正是茹娘。
茹娘对面,九郎静静地站在那里。
茹娘看着九郎,一脸的无奈:“九哥,对不住,茹娘白去了这一遭。”
九郎眉心拧出一个好看的结,目光忧郁如天边弯月淡淡的光芒:“那书生……竟然连茹娘都拒之门外了?”
茹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只道他是个风流种,谁知道竟是铁石打就的心肠……难道……他真如自己所说,兴好龙阳?”
九郎未语,也轻轻叹息了一声。
茹娘看着月下愈显得俊雅如玉、仙风道骨的黄九郎,眼里带了三分玩笑、七分认真地道:“若他真是喜爱少年郎,那倒是好办了。苕溪方圆三千里,谁不知道我们九郎的相貌是顶好的?”
九郎看了看茹娘,扯了扯唇角,算是一笑。
茹娘又道:“再说,谁不知道你们狐族最擅魅惑之道?若是九哥你亲自出马,那何子萧还不是手到擒来?”
九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背于背后的右手中黄光一闪,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出现在他手上,将玉瓶递向茹娘:“九郎多谢茹娘援手,这瓶灵石□□,是之前九郎应过茹娘的,请茹娘收下吧。”
茹娘看了看那玉瓶,意有戚戚,却未接:“九郎之托,茹娘并未得手,如何能收这瓶灵乳!”
九郎微笑道:“茹娘之情九郎已铭刻于心,大家在苕溪同住了几百年,亲如家人,些许身外之物何足挂齿。茹娘尽管收了便是。”
听九郎说得诚恳,茹娘顺势满面春风地收下了灵乳。
再寒暄了几句,九郎与茹娘道了别,化为一道黄光离开了树林。
黄光悄悄地来到了浣心斋窗外,附在窗棂之上,窥看窗内。
窗内,何子萧枕着茹娘留下的锦被,好梦正酣。
良久,九郎幽幽一声长叹。
这个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寂云峰顶。
两个单薄的身影一坐一立,良久无语。
阿忱问道:“九哥,你为什么——这样的心事重重?”
九郎忧伤地望着远山,良久道:“阿忱,眼下我要做一件事,也许,做过后我会后悔,可是,如果不做,我也会后悔,你说,我要不要去做?”
阿忱望着他线条美好柔和的侧脸,眼光柔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九哥怎么做,阿忱都会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最后的结果。”
九郎身子一震,转头看着她。
阿忱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眉目中流露出无限深情。
九郎迅速转开头去,狠狠咬住下唇,半晌才道:“如果……这件事会教你伤心呢?”
阿忱怔了怔,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道:“难道九哥以为阿忱还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滋味吗?”
九郎扯了扯唇角,想笑一下,却终究没笑出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默与尴尬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
良久,九郎轻声道:“阿忱,接下来的日子还要由你来照顾我娘,我这次去可能要耽搁一段时间。”
阿忱温顺地点头:“好的,九哥。阿忱等你回来。”
九郎抬眸望着阿忱,口唇颤动,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
风更大了。
茹娘走后,连着数晚,浣心斋都十分的安静,再也没有不请自来的客人登门,何子萧大呼无聊,可惜无济于事。
出了书斋,走上几十步便是苕溪了,溪边有块大石,长日漫漫,何子萧常常坐在石上看风景,或者吟诗作赋以做消遣。
这一日,时近黄昏。何子萧披了件半旧的披风,出来散步。离水边尚有一段距离,何子萧就听到一个断断续续、似极小的婴儿低声啜泣一样的声音,循声觅去,一只小小的红毛狐狸正伏在他日常惯坐的大石下低鸣,似是招唤同类,又似在向谁求助。看到他来,小狐狸戒备的瞪着他,缓缓向后退缩着。
何子萧停下步子,蹲下身,望着小狐狸水灵灵的大眼,小心地探问道:“你怎么了?迷路了吗?”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小狐狸水汪汪的大眼里流露出委屈的神情,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
何子萧恍然大悟,走到水边捧了一捧水,回到小狐狸身边,柔声道:“来,小东西,喝点水吧!”
小狐狸犹豫了一会,终于向前凑了凑,低下头先伸出舌头舔了点水尝尝,然后喝了几口水,又退了回去,没有了敌意,继续低低的呜咽。
何子萧挠了挠头:“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吗?唉,我听不懂你说话,你也听不懂我说话,这样我可怎么帮你呢?”
小狐狸侧头望着他,轻轻挪挪身子,露出一条带着血迹的后腿。何子萧恍然大悟:“哎呀,你受伤了!”
他伸出手探向小狐狸:“来,让我带你到我的书斋里上药,上了药就不痛了!”
小狐狸犹豫着,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听从他的安排。
何子萧看着它游移的眼神,不禁好笑地想起“狐性多疑”这四个字来。
远远的传来“丁当、丁当”的铃声,天快黑了,怎么还会有人从此路过?
何子萧向褪尽了红色仅有几道淡云横布的青浅天边望去,愈来愈浓的暮色里,一个单薄的身影,牵着一只系着铃铛的驴缓缓走近。
牵驴的,是位少年,穿着件杏黄的长衫,衣襟不时被风轻轻地牵起,又轻轻地放开。
何子萧的心怦然一动。
虽然看不清那少年的面目,可那淡淡的、带着超凡脱俗的韵味的身影,已教他目不转睛。
那少年走得近了,何子萧屏住了呼吸,心中怦怦乱跳。
那是一个何等标致的少年啊!
他整张面庞的轮廓极美、线条极明朗,白里透红的肌肤光滑细腻,甚至有些透明,有如上等的羊脂净玉;弯月样的眉,浓淡恰到好处,每一根都细致精美得如同巧手工匠用尽心力雕刻而出;玉柱般的鼻梁高而直,配上玲珑的鼻翼,组成一只完美且多少带些骄傲的鼻;嫣红而小巧的嘴闪着温润的光泽,上唇薄而深红,下唇娇嫩淡雅,唇角天生的上扬,不笑亦笑……而最美的,是他的眼。
一双雾雾的眼。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很清,连长长的睫毛似乎都可以数出数量,但是他的眼神却是雾雾的,那种眼神极温柔、极安详,几乎可以包容世上所有的黑暗,并且不会要求任何的回报,那是一种大慈大悲的眼神,也许,神仙都是这种眼神?
何子萧不知道自己望得太过忘形,看在人家眼里已经是放肆的行为了,直到那双雾雾的眼带嗔的斜瞥过来,他才回魂,然后发觉自己竟已濒临窒息,一时之间只能大口喘气,全然不能言语。
他身后的小狐狸突然急急地发出几声呼叫。
铃声停了。杏黄长衫的少年走向何子萧。
何子萧一时呆了,只能看着他距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到与自己擦肩而过,他怔怔地随之转身,少年已走到大石前,俯下身抱起了那只小狐狸。
一改面对何子萧时的犹疑不定,小狐狸极温顺地贴在少年的怀里,仿佛是贴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少年伸出一只纤美的手抚摸着它光滑的后背,眼睛里有着无限的爱怜,然后他抬眼看向何子萧:“它怎么受伤了?”
少年的声音美妙如金玉交鸣,而这句言语则温柔得有如春水,何子萧望着少年清亮的眼,一瞬间只觉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眼中心里只剩下眼前这个淡黄衫子的少年……
少年久久得不到回答,看着何子萧的眼中不禁掠过一丝疑惑。
他怀中的小狐狸呜咽数声,终于勾回了何子萧的魂魄,他这才呐呐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来到这里时,它就已经在这里了。”
少年俯下头低低地嗔责怀中的小狐狸道:“你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吃苦头了吧?”
小狐狸撒娇似的低鸣两声,毛茸茸的头在少年的胸口蹭了蹭,引得少年轻扬唇角。
那一笑,仿佛江南烟雨里如梦似幻的西湖、十五皓月下含羞乍放的昙花,美至极处,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都无以描述一二。
眉间眼底尤余笑意,少年轻瞥了眼何子萧,轻声道:“无论如何,谢谢公子了。”
言罢,便在何子萧痴迷的目光中转身,牵起驴子走向苍茫的旷野。
何子萧仿佛被神仙施了定身咒一般,只知道伫立在那,呆望着少年的背影,一直到夜色蔓延开来,什么都看不到……
伶儿到河边来寻何子萧时,何子萧兀自呆呆立在石边,伶儿连唤了数声“公子”,他才听到,转头看到伶儿,没精打彩地问道:“什么事?”
伶儿怪异地盯着他道:“饭凉了!”
何子萧讶然问道:“我还没用饭吗?”然后茫然四顾着道:“天怎么都黑了?”
伶儿的嘴角微微抽动着,半晌才道:“公子,天黑了很久了。”
何子萧更加惊讶地问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伶儿无语。
何子萧挠挠鼻子,掩饰着自己的失魂落魄:“看来我真是读书读傻了,好了,我们快回去吧!”说着,当先快步走回浣心斋,伶儿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食不知味地用了晚饭后,何子萧早早就熄灯睡下了,这一夜真是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黄衣少年淡淡的身影和那双雾雾的眼,始终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那动听的声音始终在他耳边萦绕不去……这少年是谁?来苕溪半月还是第一回见他从此路过;这少年是探亲还是访友?想必距此处不远,所以直到黄昏时分才经过苕溪;是了,向东再走八里就是青螺镇,想来他应该是去了那里……何子萧忽然一跃而起,拥着被坐在榻上,双眼发光地自言自语:“对,有去必有回,他也许明天还会从这里路过……”
外间伶儿的声音传来:“公子要什么?”
何子萧拍拍自己的额头,高声回道:“没事,睡吧。”说着躺回榻上,继续辗转反侧。
愈想,愈确定自己的想法,何子萧只觉得心中满满的全是期待与欣喜,更是一丝睡意也无,想披衣起床,又怕明日提不起精神,于是强迫自己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隔了半晌,何子萧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这漫漫黑夜,怎么还不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