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尽卿卿又一生》卓羽寒

5、五

　　名扬天下的嘉安城方圆不过十里，因为是北方诸城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所以城池虽小，却极繁华。不过，它之所以名扬天下既不是因为它的富庶，也不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而是因为这里是神医世家齐氏世代居住并行医的地方。
　　齐氏医馆就坐落在东城千水大街上，粉墙乌檐连绵不断，几乎占据了整条街。医馆宽阔整洁却不招摇的大门日夜敞开，随时供病人求诊抓药。每日在齐氏医馆坐堂问诊的太医共有十余位，各有专攻，但凡来者，有求必应。
　　齐野王就是齐家这一代的族长，齐家的灵魂。
　　齐野王在世人眼里是一个传奇人物。
　　他出生当日便被一位道人强行带走，十七年杳无音讯。
　　十七年后，皇族中人身患奇病至齐家求诊，齐家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个清俊雅致的小道士从天而降，施展回春妙手，将病者治愈。皇家当众封赏并欲请进宫中以国师相待，小道士却拒不受封，只请其为齐家书写一块牌匾并当堂认亲，自称齐野王。
　　齐野王就此名满天下，求医问药者争相上门，齐野王也不负众望，任何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上没有不痊愈的，当真称得起“医死人、肉白骨”的“活神仙”。
　　清晨，齐家医馆后园中的竹林前，剑光如电，人影缭乱，青竹白衣，相映生辉。
　　粉墙外忽然传来“啪达”一声，接着，一个人头蓦地冒了出来。
　　舞剑人腾空而起，剑随声去，那个人刚一探出墙头，便见雪亮的剑光直冲自己而来，非但不闪不避，反而一阵朗笑：“哈哈哈……”
　　听到这熟悉的狂笑声，舞剑人低低地咒了一声，反手撤剑，足尖在墙头一点，又闪电般落回园中，收剑入鞘。
　　望着墙头笑得狂放却不失优雅的俊秀男子，齐野王气不打一处来：“何子萧，你个狂生，你就不能走正门进来吗？”
　　笑声惊飞了正在墙头嬉戏的几只小麻雀，何子萧一腾身坐上了墙头：“我又不是来请你开坛作法，做什么三拜九叩地走正门！”
　　齐野王眼里闪过笑意，口中却咬牙切齿地道：“我怎么就这么不长眼，误交你这个损友，都说你何子萧是当世才子，惊才绝艳，真该教他们来看看你这副无赖嘴脸！”
　　何子萧潇洒地将垂落胸前的束发带甩到身后去，吊儿啷当地笑道：“我可是特特来看跟你告别的，打从明儿起，你想见我这副无赖嘴脸都难了！”
　　齐野王哼了一声：“哼，你又发了什么奇思怪想了？这一回是打算做挑夫去，还是继续冒充我的弟子给人算卦？”
　　何子萧忽然沮丧起来，撇了嘴道：“这一回我是避难去，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去了哪里啊！”
　　齐野王大奇：“你何子萧还有怕事的时候？快说来听听，到底是哪方高人竟然会吓得你脚底抹油？”
　　何子萧扬起脸向天望去，凉凉道：“听说醉仙居今天又换了新菜式，我肚子里的馋虫正闹得慌，本公子可没空跟你闲话家常！”
　　齐野王这个气：“你就说你又想讹我一顿酒菜算了，你上辈子是不是铁公鸡啊？家财万贯，却偏偏在我这里一毛不拨！”
　　何子萧翻了个白眼：“你管我上辈子是什么，你只说，你请不请吧！”
　　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齐野王只得没好气地道：“你下来！”
　　何子萧悠悠哉地一摇头：“不下去！”
　　齐野王气得扬起手上带鞘的剑，向何子萧比划着道：“再不下来我打折你的腿，看你怎么逃！”
　　何子萧缩了缩脖子，告饶道：“我可不敢和你比划，全嘉安城都知道你这个惯会装神弄鬼的小道士身手有多好！”说着，撩起衣襟“砰”地一声跳进了花园中。
　　齐野王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静言托人带了信来，还有东西呢！”
　　何子萧顿时大喜：“啊，这等好事你为何不早说！”说着大步跟了上去。
　　茶烟袅袅，茶香扑鼻。
　　何子萧意态疏懒地坐在茶桌边，望着面前的清茶若有所思。
　　即使是发呆，这位嘉安城中人尽皆知的美男子看上去也仍是风度翩翩，风流倜傥。
　　他有着宽宽的额角，浓密的黑发，细眉星目、鼻挺唇红，五官俊俏，肤色白晰，一身暗红色锦缎华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宇不凡。
　　一声门响，齐野王脚底生风一般地走进来，将一只份量不轻的包裹扔进他怀里。何子萧三两下拆开包，里面是数个花色各异的油纸包，隐隐透出食物的香气，最上面是一封信。
　　何子萧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面上表情极为丰富，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叹气。
　　放下信纸，何子萧向对面静坐品茶的齐野王摇头道：“静言这身俗骨，怕是注定了要为功名二字奔波劳碌了！不过他也算难得，年纪轻轻便擢了翰林，看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喽！”
　　他言语里的不以为然多过欢喜，齐野王也不以为奇，道：“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静言也是，你也是……”
　　不待他说完，何子萧就摆手道：“把你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收起来，本公子对这个没兴趣！”
　　齐野王对他怒目而视，无奈何子萧视如不见，只得叹了口气，重提旧话：“算了，不提静言了。说你，你到底要到哪里去？又为什么要躲起来？要我帮什么吗？”
　　一提起这个，何子萧就立即变得无精打采了：“唉，前些日子我去游湖，遇到了葛尚书家的侄小姐，结果她不知哪只眼睛看到我好，说什么都要嫁给我，她爹每日天不亮就坐在我家客厅里等我，要我娶他女儿，我实在是怕了他和他女儿了，所以只好避避风头喽！”
　　听他说完，齐野王不禁捧腹大笑：“哈哈，你何子萧竟也今天！祖师爷开眼了！”
　　何子萧斜睨着他，冷冷一笑，道：“齐野王，听说修道之人最忌喜怒无常？”
　　齐野王被他这样一问，立时敛了笑容，尴尬地咳了两声，然后瞪何子萧道：“你自己离经叛道，偏偏总拿我开心！”
　　何子萧向后一仰，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笑道：“谁教你是天下闻名的活神仙呢？神仙就得有神仙的样子，不管多累，你都得端着，我一介俗人，自是不敢与你相提并论啊！”
　　齐野王磨牙道：“怎么好好的话到了你嘴里，说出来都这么不入耳呢？我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跟你牵扯到了一起呢？哼，有事快说，没事就滚，本道爷不伺候了！”
　　何子萧一语未发，起身大步向外就走，脚步极是利落。
　　齐野王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会，忽然想起他的来意，一拍额头又追了上去，何子萧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道爷，你怎么也滚出来啦？”
　　齐野王照他肩头狠狠一拍：“想吃醉仙居的新菜就给我闭嘴！”
　　何子萧被他拍得哀叫一声：“齐野王，你当我是鬼么？用这么大的力气！”
　　齐野王一招得手，心中多少平衡了些，当先走出医馆大门。忽然间脚步一顿，齐野王抬头望向远处，剑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透露出锐利的光芒，全身散发出一股凌厉之气。
　　何子萧跟在他的后面，发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茫然地望了望，问道：“怎么了？”
　　齐野王皱眉道：“不知哪来的孽蓄，竟然敢来此窥测！哼，溜得倒快！”
　　何子萧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怪叫道：“齐野王，你要敢再丢了我去替天行道，小心我与你割袍断义！上一次你诳得我在醉仙居等到打烊，这次你休想再诳我一回！”
　　齐野王啼笑皆非地道：“你快放手，当街拉拉扯扯的，教人看了成什么话！”
　　他不说还好，他如此一说，反倒激出了何子萧的狂性：“哈哈，我怕何来！我何子萧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天地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齐野王掩面长叹：“兄弟，你还没喝酒呢，怎么就当街发起酒疯来！”
　　何子萧大笑着，不顾街上行人们的异样眼神，勾着齐野王的肩膀向前走去。
　　清雅的阁楼，窗开着，窗外江水如玉，艳阳高照。
　　玉兰鸡片、香菇菜心、清蒸鱼、酥豆腐，二荤二素四道醉仙居的招牌菜摆在桌上、热气腾腾，令人食指大动。
　　一坛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酒刚刚拆开泥封，酒香四溢。
　　齐野王与何子萧对面而坐，一人面前放一只大碗。
　　齐野王久已不穿道袍，每日只是一袭简单至极的白衣，透着道骨仙风的味道。
　　何子萧正值锦瑟年华，丰神俊朗，洒脱不拘，望之令人心折。
　　两人都是好酒量，喝水一般你一碗、我一碗，不一时便将一坛酒喝了大半。
　　齐野王问道：“子萧，你到底打算去哪里？”
　　何子萧想了想：“苕溪。”
　　齐野王吃了一惊：“苕溪？那不是处不见人烟、只有孤魂野鬼才出没的荒郊僻壤么？”
　　何子萧些微带了点酒意，以手撑腮，眼神迷离地道：“是啊，就是那里！我也是前几天翻东西，无意中看到了张地契，才知道我家竟然在苕溪还有个庄子。教管家派人去看了看，虽是茅篱竹舍，但只要稍稍收拾一下就能住人，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清净，刚好定下心来读书作画。”
　　齐野王皱眉道：“苕溪邻山近水，渺无人烟，绝非善地，你若有别的去处，最好还是不要去。”
　　何子萧笑道：“你我相交这许多年，你整日鬼啊、妖啊，偏偏我至今一样也未见过，你倒说说，是我何子萧怕鬼，还是鬼怕我何子萧呢？”
　　齐野王横他一眼道：“就你这副德行，鬼见了只怕也要绕着走！”
　　何子萧将一碗酒倒入口中，然后用袖子一抹湿淋淋的下巴，大笑起来。